赵子曰(14)
摘,吐唾沫现往起撩的黑胡子,足下穿上三寸多厚的粉底高靴,向着镜子朝天的扭。呛!一摸胡子。哒!一甩袖。哈哒!一拐腿腕向前扭一步。这样从锣鼓中把古人的一举一动形容得唯妙唯肖。
离登台之期将近!除了挂胡子,穿靴子之外,他头上又扎上了网巾。网巾扎好:把眉毛吊起多高,眼睛挤成两道缝,而且脑门子发僵,有些头昏眼花。可是,他咬着牙往下忍,谁叫古人爱上脑箍呢,唱戏的能不随着史事走吗?牺牲的真精神?
装束已毕,把一床被子挂在八仙桌前当台帘,左手撩袍,右手掀被子,口中一声:“瓜——呛!”他轻脆的往外一步跨出来。走了两步,然后站住耍眼珠,眼珠滴溜乱转约有半分钟的工夫,才又微微点了点头。点完了头,用双手的大拇指在整副的黑胡子边儿上摸了一摸;因为古人的胡子是只运动边部而不动中心的。然后欲前而横的摆了两步,双手轻轻正一正冠,口中“喋!喋!”学着小锣的声音,古人正冠的时候总是打两下小锣的。
这样练习了几次,然后自拉自唱的仿效着古人的言语声调。原来古人的言语是一半说一半唱。或者说:言语与歌唱没有分别。欢喜也唱,悲哀也唱,打架也唱,拌嘴也唱。老太太也唱,小小子也唱,大姑娘也唱,小妞儿也唱。而且无论白天黑夜想唱就唱,甚至于古代的贼人在半夜里偷东西的时候,也是一面偷一面唱。歌唱以前往往先自己道一个姓名,这个理由直到现在才有人明白:据心理学家说,中国古代的人民脑子不很好,记忆力不强,所以非自己常叫着自己的姓名不可;不如此,是有全国的人们都变成“无名氏”的危险。
赵子曰私下用了七八天的工夫,觉得有了十二分的把握。于是把欧阳天风,武端和旁的两三位明友请过来参观正式演习。
“诸位,床上站着!”赵子曰挂着长髯在被子后面说:“地上是我一个人的戏台!先唱倒板,唱完别等我掀帘,你们就喊好儿!‘迎头好’是最难承受,十个票友倒有九个被‘迎头好’给吓回去的。有多大力量用多大力量喊,听见没有?”
吩咐已毕,他在被子后面唱倒板:“金乌坠……玉兔东……上哦……哦……哦——”
“好<哇!!!”大家立在床上鼓着掌扯开嗓子喊。“呛——呛!”赵子曰自己念着锣鼓点,然后轻脆的一掀被子,斜着身扭出来。
“好!好!”又是一阵喝彩。
赵子曰心中真咚咚的直跳,用力镇静着,摸胡子,正帽子,耍眼神,掀起胡子吐了一口唾沫,又用厚底靴把唾沫搓干,一点过节也没忘。然后唱了一段原板二簧。唱完了把蓝袍脱下,武端从床上跳下来,帮助王佐换上青袍。王佐等武端又上了床,才把一口木刀拿起来往左臂上一割。胳臂割断,跳起多高,一个鹞子翻身摔了下去。然后“瓜哒瓜哒”慢慢往起爬,爬起来,手里拿着那只割下来的胳臂,头象风车似的摇了一阵。……
该唱的唱了,该说的说了,该摔的摔了,该哆嗦的哆嗦了;累得赵子曰满身是汗,呼哧呼哧的喘。欧阳天风跳下床来给他倒了一碗开水润润嗓子。
“怎样,诸位?”赵子曰一面卸装一面问。
“好极了!你算把古人的举动态度琢磨透了!”大家争着说。
“好,日夜咂摸古人的神气,再不象还成呀!”赵子曰骄傲自足的一笑。
“‘真’就是‘美’,”内中一位美术院的学生说:“因为你把古人的行动作真了,所以自然观着美!你那一摸胡子,一甩袖子,纱帽翅一颤一颤的动,叫我没法子形容,我只好说真看见了古人,真看见了古代的美!”
“老武!腔调有走板的没有?”赵子曰听了这段美术论,心中高兴极了,可是还板着面孔,学着古人的“喜怒不形于色”,故意问自己有无欠缺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