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从未曾吃过的像是西式糕点的东西。吃的时候越紧张,糕点上的粉末就越掉落在我的膝上。当时我是穿着光亮的黑哗叽制服。
父亲和住持对军部和官僚只重视神社而轻视寺庙——岂止轻视,甚至压迫——十分愤慨,议论了今后如何经营寺庙的问题。
住持微胖,当然脸上已刻上皱纹,连一道道皱纹的深处也洗得于干净净。圆脸上惟有鼻子很高,成了流出的树脂凝固起来似的形状。脸儿虽是这副模样,剃光的头型却很是威严,仿佛精力都凝聚在头上,谁有头部才是最具动物特征的。
父亲和住持的话题转到僧堂时代的往事。我凝望着庭院里的陆舟由寂静的真理而发出的真智的光照松,只见巨松的技极低垂,错落有致,呈船形,谁有船首的树枝全都高高伸展。临近闭园时间,来了一群团体观光客,从土墙另一边的金阁方向传来了一阵阵嘈杂声。那脚步声、人声仿佛被春天黄昏的天空圾收了,听起来声音并不尖锐,略带柔和、圆润。脚步声又如潮涌般地远去了,令人感到好像踏过地面上的美艺众生的脚步声。我抬头直勾勾地望着凝聚在夕照余晖的金阁项上的凤凰。
quot;我把这孩子……quot;
听到了父亲这话声,我猛然回头朝向父亲。在几乎黑暗下来的室内,父亲把我的未来托付给道诠法师了。
一我想我也不会久留于人世了。怎么样,到时就将这孩子托付给你啦?quot;
道诠法师不愧是法师,他没有讲什么敷衍的安慰话,只说:
quot;好,我来照料。quot;
我震惊的是这两人其后的愉快对话,谈及各类名僧之死的轶闻。据说,有位名僧说了声quot;啊!我真想死quot;,就死去了。有位名僧同歌德一样,说了声quot;给我更多的光明quot;,就死去了。还有位名僧弥留之际,还在计算自己的寺庙的钱财。
住持宴请我们吃了一顿晚餐的粥。当晚在寺庙歇了一宿。晚饭后我催促父亲再去看看金阁。因为月亮已经高悬。
父亲与住持阔别多年又重逢,甚为兴奋,本已相当劳顿了,可一提及金阁,他端了一口气,抓住我的肩膀就跟着走了。
月亮从不动山的山际升起。金阁从背面承受着月光,折叠着黑暗而复杂的影子,寂然无声,惟有究竟顶的花格子窗框,泻入了清亮的月影。究竟顶四周通风,朦胧的月亮仿佛就呆在那里。
夜鸟啼鸣,从苇原岛明处腾空而飞。我感到父亲瘦骨嶙峋的手压在我肩膀上的分量。当我把视线落在这肩膀上时,由于月光的关系,我看到父亲的手正在变成白骨。
我回到安冈之后,那样令我失望的金阁,又一次在我心中逐渐复苏了它的美,不知什么时候竟成了比我看见之前更美的金阁。我说不出它什么地方美。看来梦想中孕育着的东西,一旦经过现实的修正,反而变成刺激梦想了。
我已不再在瞩目的风景和事物中寻找金阁的幻影了。金阁渐渐变成深刻、坚固、实在的物体。它的一根根柱子、花格子窗、屋顶、屋顶尖上的凤凰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仿佛伸手可及似的。它的纤巧的细部和复杂的全貌相互呼应,只要取出任何一部分,金阁的全貌就会响起来,恍如想起音乐的一小节,整个乐章就会流泻出来。
quot;你说人世间最美的东西是金阁,这是真实的。quot;
在给父亲的信上,我第一次这样写道。父亲把我带回叔父家以后,旋即又返回那寂静的海角寺庙了。
母亲给我回了一封电报。父亲大量咯血,作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