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笛
走动。他瞧着脚下,暗自思索。他仍旧希望想起还有什么东西没给灭亡碰到。又有些光点滑过斜飘的雨丝,在树梢上跳动,然后在湿树叶中间熄灭了。达木卡在一丛灌木底下发现一只刺猬,希望引起主人对这个东西的注意,就汪汪地叫起来。
“你们那儿有过天狗吞日的事吗?”牧人在灌木丛后面叫道。
“有过!”美里统回答说。
“是啊。老百姓到处都在抱怨这种事。……老弟,可见天上也乱七八糟!这不会没来由。……回来,回来!喂!”
牧人把牲口赶到树林边上,自己靠在一棵桦树上,看一 阵天空,不慌不忙地从怀里拿出芦笛,吹起来。他跟先前那样心不在焉地吹着,只吹出五六个音。仿佛芦笛是头一次落到他的手里似的,发出来的声音迟疑不定,没有章法,合不成一个旋律,然而正在思考世界末日的美里统,却在笛声里听出一种极其悲凉和惹人厌恶的调子,情愿不听才好。那些顶高顶尖的音摇摇曳曳,断断续续,似乎在伤心地哭泣,仿佛芦笛觉得疼痛,受了惊吓似的。那些最低的音,不知什么缘故,使人联想到迷雾、垂头丧气的树木、灰白的天空。这样的音乐倒似乎跟天气、老人、他那些话相称。
美里统想要抱怨一番。他走到老人跟前,瞧着他那忧郁而讥诮的脸色,瞧着他的芦笛,嘟哝道:“日子也不及从前了,老大爷。简直叫人活不下去。歉收啦,穷困啦,……牲口不时得瘟病,人也生病。……穷困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总管的胖脸变得发紫,现出女人气的愁闷神情。他动着手指头,好象要找出话来表达他那难以形容的心情。他接着说:“我家里有八个孩子,一个老婆,……母亲还活着,可是我每月的薪水一共只有十卢布,而且我们得吃自己的伙食。我老婆穷得脾气凶恶,……我自己也喝开了酒。我是个谨慎而稳重的人,受过教育。我本来该太太平平坐在家里,可是我成天价带着枪乱跑,象一条狗似的,因为我没有办法:家里待不下去啊!”
总管觉得他的舌头完全没有说出他所想说的话,就摆一 摆手,沉痛地说:“要是世界一定要灭亡,那就索性快一点吧!不必再拖延下去,害得人白白受苦。……”老人取下嘴上的芦笛,眯细一只眼睛看芦笛上的小孔。他神情忧郁,脸上布满大雨珠,象眼泪一样。他微微一笑,说:“可惜呀,老弟!上帝啊,多么可惜!土地啦,树林啦,天空啦,……各种动物啦,这些东西原是创造出来,互相配搭,各有各的智慧的。现在呢,样样东西却都要完蛋了。其中顶可惜的就是人。”
树林里响起大雨的哗哗声,离这一带林边很近。美里统朝传来雨声的那边望了望,系上所有的纽扣,说:“我要到村子里去了。再见,老大爷。你叫什么名字?”
“穷路加。”
“好,再见,路加!谢谢你那些有益的话。达木卡,走!”
美里统跟牧人告别后,沿着林边缓缓走去,然后下了坡,来到正在渐渐变成沼泽的草场上。他脚下的水咕唧咕唧地响。
莎草虽然害着锈病,却仍然发绿、丰盛,对土地弯下腰去,仿佛生怕让脚踩着似的。过了沼泽,在老大爷提到过的彼斯昌卡河的岸上,立着一些柳树,柳树后面有一个老爷家堆禾捆用的木棚,在薄雾里颜色发青。谁都可以感到那个不幸的季节怎么也阻挡不住,快要来临了,到那时候,田野就会变得乌黑,土地泥泞而阴冷,流泪的柳树就会显得越发凄凉,顺着树干淌下泪珠,只有仙鹤才会离开这普遍的灾难,远走高飞,然而就连它们也仿佛生怕用幸福的神态伤害垂头丧气的大自然似的,在天空中发出一片忧伤愁闷的歌声。
美里统往河边慢慢走去,听见芦笛的声音在他身后渐渐远去。他仍旧想抱怨一番。他悲哀地瞧着两旁,不由得为天空,为土地,为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