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意思的事情 三
“你在胡说了。”
“您并不爱她们,那您何苦勉强呢?难道她们也能叫做家人?简直是些废物!要是她们今天死掉,明天就不会有人注意到她们在不在人世了。”
卡嘉很看不起我的妻子和丽扎,就跟她们十分恨她一样。
在我们这个时代,大概不能谈论人们有互相看不起的权利了。
不过,要是按卡嘉的观点看问题,承认有这种权利,那就可以明白,我妻子和丽扎既有权利恨她,她也就有权利看不起她们。
“简直是废物!”她又说,“您今天吃过饭没有?她们怎么会没忘了叫您到饭厅里去吃饭?她们怎么会至今还记得有您这么一个人?”
“卡嘉,”我厉声说,“请你别说了。”
“您以为我喜欢谈她们吗?我倒巴不得压根儿就不认识她们才好。听我的话,我亲爱的:丢开一切,走吧。出国去。越快越好。”
“简直是胡说!大学怎么办呢?”
“也丢开那大学好了。大学跟您有什么相干呢?反正它也没什么意思。您教了三十年的书,可是您的学生都上哪儿去了?您教出了许多著名的科学家吗?数一数好了!用不着有才能的好人来出力,照样可以培养出大批大批敲诈无知无识的人而大发横财的医生。您这种人是多余的。”
“我的上帝啊!你好刻薄!”我恐怖地叫道。“你好刻薄!快别说了,要不然我就走了!我不会回答你这些刻薄话!”
使女走进来,请我们去喝茶。到了茶炊旁边,谢天谢地,我们的谈话总算换了题目。我发完牢骚以后,又想满足另外一种老年人的嗜好:回忆往事。我对卡嘉谈起我的过去,使我大大吃惊的是我跟她讲了些简直没想到至今还完整地保存在记忆里的事情。她屏住呼吸,带着温柔、骄傲的神情听我讲下去。我特别喜欢跟她讲起从前我怎样在教会中学里求学,怎样梦想着进大学。
“我常在我们那所中学的校园里散步,……”我说。“风带来远处一个酒馆里的手风琴的呜呜声和歌唱声,或者,围墙外面驶过一辆有铃子的马车,这就足以使一种幸福的感觉不但忽然充满我的胸膛,甚至充满我的胃、腿和胳膊。……我听着手风琴的声音或者渐渐远去的铃声,幻想自己做了医生,描出许多画面,一个比一个灿烂。现在呢,你瞧,我的梦想实现了。
我所得到的还超过了当初所敢梦想的呢。三十年来,我一直是个得到学生爱戴的教授,我有许多卓越的朋友,我享受光荣的名望。我恋爱过,由于热烈的爱情结了婚,有了子女。总之,只要回顾一下,我就看到我的一生象是一篇天才笔下的优美作品。现在我所要做的只是别糟蹋这一生的结局。要做到这一 点,我就应该死得象个大丈夫。要是死亡真是一件危险的事,我就得合乎教师、学者、基督教国家的公民身份,精神饱满、心平气和地迎接它。可是我却在糟蹋我的结局。我正在沉下去,我跑到你这儿来求教,你却对我说:沉下去吧,本来就该这样。“
可是这当儿前厅传来了铃声。我和卡嘉听出拉铃的声音,就说:“来人一定是米哈依尔·费多罗维奇。”
果然,不到一分钟,我的同事,语文学家米哈依尔·费多罗维奇走进来了。这是个身材高大、体态匀称、年纪五十上下的男人,脸孔刮得干干净净,长着浓密的斑白头发和黑眉毛。
他是个好人,而且是个好同事。他出身于一个古老的贵族家庭,那是个相当幸运的、有才气的家族,在我国文学和教育的历史上占据显要的地位。他本人也聪明,有才气,很有学问,然而不是没有怪脾气。在一定程度上,我们都有点古怪,都是怪人,可是他却古怪得出奇,而且对他的熟人来说不无危险。我知道在他的熟人当中有不少人只看到他的古怪脾气而完全看不到他的许多长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