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二
二
原先,在二十五年到三十五年以前,有许许多多熟人在这所房子里喝酒,吃饭,参加化装舞会,谈情说爱,结婚,絮絮叨叨讲自己所养的良种猎犬和骏马,如今这一大群人却只剩下伊凡·伊凡内奇·布拉京一个还活在人世了。原先他很好活动,谈锋健,嗓门高,易于堕入情网,以思想激烈,面部有一种不但使女人入迷而且也使男人入迷的特别表情而出名。可是现在他衰老、发胖了,等着寿终正寝,谈不到什么思想和表情了。他接到我的信,第二天傍晚就来了,那时候饭厅里的仆人刚刚端来茶炊,矮小的玛丽雅·盖拉西莫芙娜正在切柠檬。
“我见到您很高兴,我的朋友,”我快活地说,迎着他走过去。“不过您越发胖了!”
“我这不是胖,而是肿,”他回答说。“我是让蜜蜂蜇了。”
这个自己嘲笑自己肥胖的人带着随随便便的态度伸出两条胳膊搂住我的腰,把他那柔软的、额头上象乌克兰人那样挂着一绺头发的大脑袋放在我的胸口上,发出一串尖细苍老的笑声。
“您倒越发年轻了!”他一面笑一面说。“我不知道您是用什么颜料染您的头发和胡子的,应该给我一点才是。”他呼哧呼哧地喘气,搂住我,吻我的脸。“应当给我一点才是,……”他说。“不过,亲爱的,您四十岁了吧?”
“哎,我已经四十六了!”我笑起来。
伊凡·伊凡内奇身上有烛油和厨房里的气味,这气味正好跟他相称。他那肥大、臃肿、呆笨的身躯上紧绷着一件很长的礼服,类似马车夫的长袍,没有纽扣,只有钩子和钩眼,腰身很高;如果他身上有花露水的香气,那倒会叫人奇怪了。
他的双层下巴上生着一丛类似牛蒡的胡子,很久没有刮过,肤色发青;他的双眼凸出,他的呼吸总是喘咻咻的,他全身笨拙而邋遢,他的嗓音、笑声和话语都不好听,总之,凭着这些,人很难认出他就是当年本县的丈夫们担心妻子被他勾去魂的那个身材匀称、招人喜欢、谈吐不俗的人。
“我很需要您,我的朋友,”我说,这时候我们在饭厅里坐下来喝茶。“我有心组织一个赈济饥民的机构,不知道该怎么样着手做起。那么,您也许肯费神出个主意。”
“是啊,是啊,是啊,……”伊凡·伊凡内奇说,叹口气。
“对,对,对。……”
“我本来不想惊动您,可是说真的,最亲爱的朋友,这儿除了您,我另外简直再也找不到人了。您知道这儿的人都是什么路数。”
“对,对,对。……是啊。……”
我心里暗想:目前要商量的是一件严肃的正事,每个人,不论处于什么地位,也不论私人关系怎样,都可以参加,那我何不把娜达丽雅·加甫利洛芙娜请来呢?
“ tres faciunt collegium!①”我快活地说。“我们把娜达丽雅·加甫利洛芙娜请来,怎么样?您看如何?费尼雅,”我转过身去对女仆说,“请娜达丽雅·加甫利洛芙娜到楼上我们这儿来一趟,如果可能的话,马上就来。就说有很要紧的事。”
过了一忽儿,娜达丽雅·加甫利洛芙娜来了。我站起来迎接她,说:“原谅我们惊动您, Natalie②。我们正在这儿讨论一件很重要的事,我们高兴地想到我们可以借重您来出些好主意,您是不会拒绝我们这种要求的。请坐。”
伊凡·伊凡内奇吻娜达丽雅·加甫利洛芙娜的手,她吻他的前额。然后大家在桌子边坐下,他含着眼泪愉快地瞧着她,向她那边探过身子,又吻她的手。她穿一件黑色连衣裙,头发梳得很仔细,身上带着新洒过的香水的气味,显然她正打算出外拜客或者等人来访。刚才她走进饭厅,毫不拘束,和蔼地对我伸出一只手,而且象对伊凡·伊凡内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