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匿名的故事》一
不在家里吃午饭,直到八点钟以后才回来。我在书房里点上灯和蜡烛,他就在圈椅上坐下来,把两条腿伸到一把椅子上,照这样懒洋洋地坐好,然后开始看书。几乎每天他都要带着新书回来,要不然,由书店给他送来。在我的下房墙角上和我的床底下堆着许多他读完了丢掉的书,其中除俄文书外还有三种外文书。他读得非常快。俗语说:只要告诉我你读什么书,我就能说出你是什么样的人。
这话也许是真理,然而要凭奥尔洛夫读过的书来判断他的为人,那却根本办不到。他读的书简直是大杂烩。有哲学,有法国长篇小说,有政治经济学,有财政学,又有新诗人的诗歌,还有“媒介”出版社②的读物,——所有的书他一概读得很快,而且读的时候,眼睛里含着讥诮的神情。
十点钟以后,他仔细地穿戴好,常常穿上燕尾服,很少穿他那身宫中低级侍从的制服,出外去了。要到第二天早晨,他才回来。
我在他那儿生活得安宁而平静,我们从没发生过什么误会。他照例对我这个人视而不见,他跟我讲话的时候,脸上也没有带讥诮的神情,显然他没有把我当人看。
我只有一次看见他生气。有一天,那是我到他家当差一 个星期以后,大约九点钟光景,他吃罢饭回来,脸容显得不痛快而且疲乏。我跟着他走进书房,去给他点蜡烛,这时候,他对我说:“我们的房间里有股臭味儿。”
“不,空气挺干净,”我回答说。
“我跟你说有臭味儿,”他生气地又说一遍。
“我每天都把通风小窗打开的。”
“不准强辩,笨蛋!”他嚷道。
我生气了,正打算反驳他,要不是那个比我更了解主人的波丽雅出来讲话,上帝才知道这件事会怎样收场。
“真的,气味多么难闻啊!”她说,扬起眉毛。“这气味从哪儿来的呢?斯捷潘,打开客厅里的通风小窗,生上壁炉。”
她哎呀哎呀地大呼小喊,忙忙碌碌,走遍各个房间,裙子沙沙响,把喷子打得咝咝叫。奥尔洛夫仍旧心情恶劣,显然在克制自己,免得大发脾气。他靠着桌子坐下,很快地写一封信。他写了几行,生气地哼了一声,撕掉信纸,然后又从头写起。
“真见鬼!”他嘟哝说。“他们巴望我有惊人的记性!”
最后,这封信总算写完了。他从桌旁站起来,掉过脸来对我说:“你到兹纳敏街去一趟,把这封信面交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克拉斯诺甫斯卡雅本人。不过你要先问一下看门人,她的丈夫,也就是克拉斯诺甫斯基先生,回来没有。要是他回来了,你就不必交这封信,坐车回来就是。等一等!……万一她问起我家里有客没有,你就对她说,从八点钟起我这儿就坐着两位先生,在写什么东西。”
我坐车到兹纳敏街去了。看门人告诉我克拉斯诺甫斯基先生还没回来,我就走上三层楼。给我开门的是一个又高又胖、皮肤棕褐色、留着黑色连鬓胡子的听差。他用只有听差对听差讲话才会用的那种带点睡意、无精打采、随随便便的口气问我有什么事。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就有一位穿着黑色连衣裙的太太从大厅里很快地走到前厅来。她眯细眼睛瞧着我。
“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在家吗?”我问。
“我就是,”那位太太说。
“这是盖奥尔季·伊凡内奇写给您的一封信。”
她急忙拆开信,用两只手捧着读了起来,我就此看到了她的钻石戒指。我看清她那白皙的脸上有着柔和的细纹,下巴翘起,睫毛长而且黑。从外貌来看,我估计这位太太不会超过二十五岁。
“替我问他好,谢谢他,”她看完信后说。“盖奥尔季·伊凡内奇那儿有客人吗?”她轻柔而快活地问道,仿佛为自己的怀疑感到害臊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