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小狗的女人
火车很快地开走,车上的灯火消失,过一忽儿连轰隆声也听不见了,好象什么事物都串通一气,极力要赶快结束这场美妙的迷梦,这种疯狂似的。古罗夫孤身一个人留在月台上,瞧着黑暗的远方,听着螽斯的叫声和电报线的嗡嗡声,觉得自己好象刚刚睡醒过来一样。他心里暗想:如今在他的生活中又添了一次奇遇,或者一次冒险,而这件事也已经结束,如今只剩下回忆了。……他感动,悲伤,生出一点淡淡的懊悔心情;要知道,这个他从此再也不能与之见面的年轻女人跟他过得并不幸福;他对她亲热,倾心,然而在他对她的态度里,在他的口吻和温存里,仍旧微微地露出讥诮的阴影,露出一个年纪差不多比她大一倍的幸福男子的带点粗鲁的傲慢。她始终说他心好,不平凡,高尚;显然,在她的心目中,他跟他的本来面目不同,这样说来,他无意中欺骗了她。……这儿,在车站上,已经有秋意,傍晚很凉了。
“我也该回北方去了,”古罗夫走出站台,暗想。“是时候了!”
三
在莫斯科,家家都已经是过冬的样子了,炉子生上火,早晨孩子们准备上学、喝早茶的时候,天还黑着,保姆就点一忽儿灯。严寒已经开始。下头一场雪的当儿,人们第一天坐上雪橇,看见白茫茫的大地,白皑皑的房顶,呼吸柔和而舒畅,就会感到很愉快,这时候不由得会想起青春的岁月。那些老菩提树和桦树蒙着重霜而变得雪白,现出一种忠厚的神情,比柏树和棕榈树更贴近人的心,有它们在近处,人就无意去想那些山峦和海洋了。
古罗夫是莫斯科人,他在一个晴朗、寒冷的日子回到莫斯科,等到他穿上皮大衣,戴上暖和的手套,沿彼得罗夫卡走去,每逢星期六傍晚听见教堂的钟声,不久以前的那次旅行和他到过的那些地方对他来说就失去了一切魅力。他渐渐沉浸在莫斯科的生活中,每天津津有味地阅读三份报纸,但却说他不是本着原则读莫斯科报纸的。他已经喜欢到饭馆、俱乐部去,喜欢去参加宴会、纪念会,有著名的律师和演员到他的家里来,或者他在医师俱乐部里跟教授一块儿打牌,他就觉得光彩。他已经能够吃完整份的用小煎锅盛着的酸白菜焖肉了。
……
他觉得,再过上个把月,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在他的记忆里就会被一层雾盖没,只有偶尔象别人那样来到他的梦中,现出她那动人的笑容罢了。可是一个多月过去,隆冬来了,而在他的记忆里一切还是很清楚,仿佛昨天他才跟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分手似的。而且这回忆越来越强烈,不论是在傍晚的寂静中,孩子的温课声传到他的书房里来,或者在饭馆里听见抒情歌曲,听见风琴的声音,或者是暴风雪在壁炉里哀叫,顿时,一切就都会在他的记忆里复活:在防波堤上发生的事、清晨以及山上的迷雾、从费奥多西亚开来的轮船、接吻等等。他久久地在书房里来回走着,回想着,微微地笑,然后回忆变成幻想,在想象中,过去的事就跟将来会发生的事混淆起来了。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没有到他的梦中来,可是她象影子似的跟着他到处走,一步也不放松他。他一闭上眼睛就看见她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显得比本来的样子还要美丽,年轻,温柔;他自己也显得比原先在雅尔塔的时候更漂亮。每到傍晚她总是从书柜里,从壁炉里,从墙角里瞅他,他听见她的呼吸声、她的衣服的亲切的窸窣声。在街上他的目光常常跟踪着来往的女人,想找一个跟她长得相象的人。……一种强烈的愿望折磨他,他渴望把他这段回忆跟什么人谈一谈。然而在家里是不能谈自己的爱情的,而在外面又找不到一个可以谈的人。跟房客们谈是不行的,在银行里也不行。
而且谈些什么呢?难道那时候他真爱她吗?难道他跟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的关系中有什么优美的,富于诗意的,或者有教育意义的,或者干脆有趣味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