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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走廊的电灯调暗了。她走过护理站,那里有两个值班护士正压低声音讲闲话,她依稀听到护士们说得兴高采烈,言谈中充满好朋友的亲昵。说着说着,其中一个护士忍不住放声大笑,笑声中妈妈推门走进爸爸的病房,随后把房门紧紧关上。

    只有她一个人。

    门一关上,房里出奇的安静,似乎进入了真空状态。虽然我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也知道我最好离开,但我的双脚好像被黏在地上了。

    爸爸在黑暗中睡得很沉,房里只有病床上的日光灯发出微弱的光芒。看到爸爸这副模样,妈妈想起八年前的那个晚上,当时她像现在一样站在他的病床旁,一心只想离开这个男人。

    我看见她拉起爸爸的手,想到以前我和琳茜时常坐在二楼楼梯口的拓印画底下,我假装是上了天堂的骑士,“假日”是骑士的忠犬,琳茜则是骑士的爱妻,“你死都死了,我下半辈子怎么可能守着你呢?”琳茜总喜欢这么说。

    妈妈握着爸爸的手,静静地在床边待了好久。她想爬到医院新铺的床单上,躺在爸爸旁边,这种感觉一定很好,但想归想,她很清楚自己不可能这么做。

    她俯身近前,即使房里充满消毒药水和酒精的味道,她依然闻得到爸爸身上微微的青草香。爸爸有一件她最喜欢的衬衫,离开家时,她把这件衬衫放在行李箱里一起带走。抵达加州之后,她有时把衬衫围在身上,只为了感受到一丝他的气息。她从不把衬衫穿到室外,这样他的气味或许能保持得久一点。她记得有天晚上好想念他,于是把衬衫套在枕头上,像痴情的高中小女生一样把枕头紧紧地抱在怀里。

    透过紧闭的窗户,她依然听得到远处公路上的车声,但医院里几乎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有值夜班护士的橡胶鞋底在走廊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酒厂里有个年轻的女孩,她们周末一起在品酒区的吧台服务,去年冬天她们在一起聊天时,她对这个年轻的同事说,男女关系中总有一方比较坚强,另一方比较脆弱。她同时辩称:“但这不表示比较脆弱的一方不爱比较坚强的一方。”女孩听了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她却只顾滔滔不绝地讲下去。此时她忽然领悟,在自己的婚姻关系中,她才是脆弱的一方。但为什么这些年来,她总觉得自己比杰克坚强呢?

    她把椅子拉近病床,让自己尽量靠近他,这样她就能把脸轻贴在他的枕边,默默地看着他呼吸,他的眼皮不停地颤动,显然是好梦正酣。这些年来,她逃得好远,每天醒来都在离家数千里之外,怎么可能依然深爱眼前这个男人,还把爱意埋藏在心中?这些年来,她刻意拉远两人的距离,她跳上车子,笔直地往前开;她扯掉后视镜,打定主意绝不回头,但这样就能让他从记忆中消失吗?他们共享了过去,还有他们的孩子,难道能够就此一笔勾销吗?

    看着他,听着他规律的呼吸,这有多简单啊,但起初她甚至感觉不到心情起了变化。她想起家里每一个房间,过去这段日子来,她花了好多时间想忘掉在这些房间里的日子,现在往事却逐一浮现,回忆就像存放在罐子里的水果一样,你不记得把它放在哪里,但一旦找到它,沉淀的果香似乎更加醉人。房间里架子上随处可见他们刚结婚时纯真炽热的爱,窗帘的穗带上留有他们共同的梦想,他们一起努力,打下了温情之家的牢固根基,而最初的实实在在的证明便是我。

    她摸摸爸爸脸上新出现的皱纹,她喜欢他鬓角变白的头发。

    虽然尽力想保持清醒,午夜过后,妈妈仍然不知不觉地睡着了。临睡前,她看着爸爸的脸,试图紧紧抓住所有的回忆;等他一醒过来,她就可以安心地挥手道别。

    她闭上双眼,悄悄地在他身边入睡,我看着沉睡中的爸妈,轻轻地在他们耳边哼起爸爸以前常唱的儿歌:

    石头和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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