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墙外的声音
上的卵石。我没有父亲的黄头发和白皮肤,可我的皮肤呈一种苍白色,就像被太阳晒退色似的。
但我的眼睛,是妈妈给的,它不是深陷的,倒像鬼神节里的南瓜灯上的眼睛;那种用小刀仓促拨出来的两个孔眼,猛一看,好像没有眼睑。为了让我的眼睛显得光彩一点,我常常故意睁圆双眼,然而当我带着这样的眼神在房子四周走动时,我父亲便会间我为什么显得这样紧张恐慌。
我见过妈的一张照片,眼神也是这样惶恐紧张。爸说那是妈在天使岛移民处出来后,第一次照的相。她在那里囚禁了三个星期,直到移民局得到足够的文件证明她是个战争新娘。只有因为战火而被迫逃离原所在国,或者是留学生,美国公民的配偶,才有资格可以从天使岛里释放出来。
二
妈从来不讲及她在中国的生活,但爸却说,是他把妈从一个可怕的境遇中解救出来。到底怎样可怕,他闭口不谈。爸骄傲地在她的移民证上,给她写上贝蒂·圣克莱尔,并划去她原来的中国名字:顾映映。然而他又搞错了妈的生辰,妈是1914年出生,他却写成1916年,就这么笔尖一扫,我妈的名字没了,生肖也由虎变成龙了。
看了那张照片,你就会明白为何顾映映再也不存在了。照片上,她就像怕人抢似的,紧抓着一只蛤蟆包,身上一件长及脚踝的旗袍,两侧开着高高的叉,上身一件西式外套,那种老式的有垫肩的宽门襟的式样,配着过分大的同料纽扣,这是妈的结婚礼服,是爸送的。这样的装束令你简直吃不准她到底是来自何方,又准备往哪去。她的下巴几乎抵着胸部,头发左侧一条挑得整整齐齐的头路,赫然醒目。
尽管她垂着头,一副自卑可怜的样子,双眼却直瞪着镜头,直勾勾的。
“为什么妈显得那样紧张?”我问爸。
父亲解释道,那只是因为妈需要坚持在闪光灯咋嚎后,才能眨眼睛,她的眼睛足足睁了十来秒钟。
不过母亲这种直勾勾瞪着双眼出神,像在等着某种意料中的灾祸到来的恐惧和不安的神态,我是很熟悉的。只是后来,渐渐地,她已没有力气再瞪大眼睛了。
那天在奥克兰中国城,在人行道上,妈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让我紧紧地挨着她,她一边低声叮嘱我:“别看她,一眼也别看。”当然,我怎么能不看呢?人行道上,一个女人正背靠墙席地而坐,这个女人目光呆滞,就像有好几年没睡过觉,看着既苍老,又年轻。她的指尖和脚尖,都呈紫黑色,好像在印度墨水里浸泡过似的。但我知道,那是溃烂。
“她怎么了?”我轻声问妈。
“她遇上个坏男人,”妈说,“她有了个她不想要的孩子。”
我知道她在骗我,她之所以要编这一套或那一套,只不过是以此告诫我,帮助我躲过一些暗藏的漩涡。我妈就有这份天才,她能在一切事物中预测到灾难的征兆。
甚至对其他的中国人,她也有这种预知的能力。在我们居住和购物的地方,人们几乎只讲广东话或英语。妈是无锡人,所以她只会说国语和一丁点英语。爸只会说呆板的几个中国词组,他坚决主张我妈学英语。因此每当妈与爸交谈,总是以语气、手势、表情和眼神来帮助,有时,她卡住了,便会用英语腔的中文,南腔北调地:“说——不——出——了。”这时,我父亲就会帮她把话说出来。
“我想,你妈的意思是,她累了。”当妈显得有点沮丧时,他便会这样说。
而当妈烧出一只可口的菜肴时,他又会那样说:“我想,她的意思是,我们这个家,有着全国最好的管家婆。”
但是每当我们母女单独相处时,母亲就用汉语与我畅谈,那些我父亲根本想不到的话。我完全能听懂这些字眼,但往往作出相反的更多的是风马牛不相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