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不理解她。思特里克兰德太太在一阵绝望中向我求援。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她喊道。
“我不敢说。你的意思是:如果他为了一个女人离开你,你是可以宽恕他的;如果他为了一个理想离开你,你就不能了,对不对?你认为你是前者的对手,可是同后者较量起来,就无能为力了,是不是这样?”
思特里克兰德太太狠狠地盯了我一眼,没有说什么。也许我的话说中了她的要害。她继续用低沉的、颤抖的声音说:
“我还从来没有象恨他这样恨过一个人呢。你知道,我一直宽慰自己说,不管这件事继续多久,最终他还是要我的。我想在他临终的时候他会叫我去,我也准备去。我会象一个母亲那样看护他,最后我还会告诉他,过去的事我不记在心里,我一直爱他,他做的任何事我都原谅他。”
女人们总是喜欢在她们所爱的人临终前表现得宽宏大量,她们的这种偏好叫我实在难以忍受。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她们不愿意男人寿命太长,就是怕把演出这幕好戏的机会拖得太晚。
“但是现在——现在什么都完了。我对他就象对一个路人似的什么感情也没有了。我真希望他死的时候贫困潦倒、饥寒交迫,一个亲人也不在身边。我真希望他染上恶疮,浑身腐烂。我同他的关系算完了。”
我想我不妨趁这个时候把思特里克兰德的建议说出来。
“如果你想同他离婚,他很愿意给你制造任何离婚所需要的口实。”
“为什么我要给他自由呢?”
“我认为他不需要这种自由。他不过想这样做可能对你更方便一些。”
思特里克兰德太太不耐烦地耸了耸肩膀。我觉得我对她有些失望。当时我还同今天不一样,总认为人的性格是单纯统一的;当我发现这样一个温柔可爱的女性报复心居然这么重的时候,我感到很丧气。那时我还没认识到一个人的性格是极其复杂的。今天我已经认识到这一点了:卑鄙与伟大、恶毒与善良、仇恨与热爱是可以互不排斥地并存在同一颗心里的。
我不知道我能否说几句什么,减轻一些当时正在折磨着思特里克兰德太太的屈辱。我想我还是该试一试。
“你知道,我不敢肯定你丈夫的行动是不是要由他自己负责。我觉得他已经不是他自己了。他好象被一种什么力量抓住了,正在被利用来完成这种势力所追逐的目标。他象是被捕捉到蛛网里的一只苍蝇,已经失去挣扎的能力。他象被符咒逮住了一样。这使我想起人们常常说的那种奇怪的故事:另一个人的精神走进一个人的躯体里,把他自己的赶了出去。人的灵魂在躯体内很不稳定,常常会发生神秘的变化。如果在过去,人们就会说查理斯·思特里克兰德是魔鬼附体了。
麦克安德鲁太太把她衣服的下摆理平,臂上的金钏滑落到手腕上。
“你说的这些话我觉得太离奇了点儿,”她尖酸地说,“我不否认,也许阿美对她丈夫过于放任了。如果她不是只顾埋头于自己的事,我想她一定会发觉思特里克兰德的行为有些异样的。如果阿莱克有什么心事,我不相信事过一年多还不被我看得清清楚楚的。”
上校眼睛茫然望着空中,我很想知道有谁的样子能象他这样胸襟坦荡、心地清白。
“但这丝毫也改变不了查理斯·思特里克兰德心肠冷酷的事实。”她面孔板得紧紧的,看了我一眼。“我可以告诉你为什么他抛弃了自己的妻子——纯粹是出于自私,再也没有其他理由了。”
“这肯定是最易于为人们接受的解释了,”我说。但是我心里却想:这等于什么也没有解释。最后我说身体有些劳累,便起身告辞了。思特里克兰德太太并没有留我多坐一会儿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