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我还是懂得他大概指的是什么了。
“你快活吗?”我问。
“当然了。”
我没有说什么。我沉思地凝视着他。他也目不转睛地望着我,没过一会儿他的眼睛又闪烁起讥笑的光芒。
“我想你对我有点儿意见吧?”
“你这话问得没意义,”我马上接口说,“我对蟒蛇的习性并不反对,相反地我对它的心理活动倒很感兴趣。”
“这么说来,你纯粹是从职业的角度对我发生兴趣啰?”
“纯粹是这样。”
“你不反对我是理所当然的,你的性格也实在讨厌。”
“也许这正是你同我在一起感到很自然的原故,”我反唇相讥说。
他只干笑了一下,没说什么。我真希望我能形容一下儿他笑的样子。我不敢说他的笑容多么好看,但是他一笑起来,脸就泛起光彩,使他平时总是阴沉着的面容改了样子,平添了某种刁钻刻薄的神情。他的笑容来得很慢,常常是从眼睛开始也就消失在眼梢上。另外,他的微笑给人以一种色欲感,既不是残忍的,也不是仁慈的,令人想到森林之神的那种兽性的喜悦。正是他的这种笑容使我提出一个问题。
“从你到巴黎以后闹过恋爱吗?”
“我没有时间干这种无聊的事。生命太短促了,没有时间既闹恋爱又搞艺术。”
“你可不象过隐士生活的样子。”
“这种事叫我作呕。”
“人性是个讨厌的累赘,对不对?”我说。
“你为什么对我傻笑?”
“因为我不相信你。”
“那你就是个大傻瓜。”
我没有马上答话;我用探索的目光盯着他。
“你骗我有什么用?”我说。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我笑了。
“叫我来说吧。我猜想你是这样一种情况。一连几个月你脑子里一直不想这件事,你甚至可以使自己相信,你同这件事已经彻底绝缘了。你为自己获得了自由而高兴,你觉得终于成为自己灵魂的主人了。你好象昂首于星斗中漫步。但是突然间,你忍受不住了。你发觉你的双脚从来就没有从污泥里拔出过。你现在想索性全身躺在烂泥塘里翻滚。于是你就去找一个女人,一个粗野、低贱、俗不可耐的女人,一个性感毕露令人嫌恶的畜类般的女人。你象一个野兽似地扑到她身上。你拼命往肚里灌酒,你憎恨自己,简直快要发疯了。”
他凝视着我,身子一动也不动。我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眼睛。我说得很慢。
“我现在要告诉你一件看来一定是很奇怪的事:等到那件事过去以后,你会感到自己出奇地洁净。你有一种灵魂把肉体甩脱掉的感觉,一种脱离形体的感觉。你好象一伸手就能触摸到美,倒仿佛‘美’是一件抚摸得到的实体一样。你好象同飒飒的微风、同绽露嫩叶的树木、同波光变幻的流水息息相通。你觉得自己就是上帝。你能够给我解释这是怎么回事吗?”
他一直盯着我的眼睛,直到我把话讲完。这以后他才转过脸去。他的脸上有一种奇怪的神情,我觉得一个死于酷刑折磨下的人可能会有这种神情的。他沉默不语。我知道我们这次谈话已经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