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数量更多罢了:车辆、弹坑、碎片、尸体。他穿越田地时,突然闻到海的气味,是夹带在微风中穿过平坦的、泥泞的土地而吹来的海的气味。怀着同一目的、朝着同一方向涌流的人群,妄自尊大、川流不息的空中交通,指示着他们目的地的氤氲云霞,在他疲倦而又异常活跃的脑海中勾起了某些早已遗忘的童年乐事,如狂欢节或运动赛事——这一切全在这一场合汇合。在记忆里,父亲背着他上山,向诱人之地挺进,向动人之处进发。虽然这些记忆已有些模糊,但现在他依然怀念父亲的肩膀。他那失踪了的父亲留给他的记忆实在是太少了。一条领结,一股特别的味道,勾勒出一个郁郁沉思、暴躁易怒的模糊形象。他在大战时逃避服兵役了吗?他改名换姓,在这儿附近的某处长眠了吗?也许他幸免于难了。格蕾丝坚信他是因为怯懦和诡诈才没有从军,但她自有恨他的理由。这儿,几乎每个人的父亲都还记得在法国北部的经历,或干脆就被埋在了那里。他希望有这样一位父亲,不论是活着或已过世。很久以前,在开战以前,在奔赴旺兹沃思以前,他曾一度耽于幻想,在远方的杰克 · 塔利斯帮助下,自由地开创自己的人生,构思自己的故事。现在他终于明白,这是多么自以为是的虚幻呵。没有根基,一切都是徒然。他希望有一位父亲,正因为如此,他希望成为一位父亲。目睹了这么多的死亡,想要一个孩子是多么普通、多么自然啊。这是人的普通愿望,因此,他就更加想要孩子。当伤员尖叫时,你梦想能拥有一幢小小的房子,过普通人的生活,建立一个家庭。周围的人都在默默地走着,想着自己的心事,规划着自己的生活,作出自己的决断。如果我能摆脱现在的命运……他们怎么都不会想到,在走向敦刻尔克的途中会凭空想象出小孩,然后又变得有血有肉。他会找到塞西莉娅的。她的地址就在他口袋里的信中,在诗歌的旁边。在心灵的沙漠里/让疗治之泉喷涌而出吧。他也要找到他的父亲。基督教中的救世军善于找寻迷失人员。救世军,一个非常好的名字。他要去寻找父亲,或追踪已故父亲的身世——不管怎样,他要成为他父亲的儿子。
他们走了整整一个下午,最后在前方一里以外的地方,他们看见了横跨贝尔格 菲尔纳运河的大桥。灰黄色的烟雾从四周的田地里翻腾而起。此时此刻,举目远望,一路上不见农舍或谷仓。一股腐肉的气味夹杂着烟雾向他们扑面飘来——成百上千匹战马横尸田野,垛成一堆。不远处,堆积如山的制服和毛毯在阴燃闷烧。一位肌肉发达、拿着大铁锤的一等兵正在砸碎打字机和油印机。两辆救护车停在路边,后门敞开着,里面传来伤员的呻吟声和叫喊声。其中一位伤员一遍又一遍地叫嚷着,那不是痛苦的叫声,而是愤怒的呐喊:“水,我要水!”和众人一样,特纳继续向前走去。
人群又重新聚成一堆。运河大桥的前面是一个交汇点。在沿运河的路上,一支由三吨货车组成的护送队正从敦刻尔克方向朝交汇点走来,军警正设法把它们引入田野那边马匹所在的地方。但是军队蜂拥着要穿过马路,迫使护送队停了下来。司机们靠在喇叭上,大声地咒骂着。人群越来越拥挤,货车里面的人都等得不耐烦了,纷纷从后车厢爬了下来。突然有人大喊一声,“赶快隐蔽!”人们还来不及环顾四周,制服堆成的小山爆炸了,暗绿色的哔叽碎片像雪花一样飘了下来。更近处,一个炮兵小分队正在用铁锤砸碎步枪瞄准器和枪栓。特纳注意到,其中一位士兵一边捣毁他的榴弹炮,一边在嘤嘤哭泣。在这块田野的入口处,一位牧师和他的文书正在把几箱祈祷书和圣经用汽油浸湿。士兵们穿过田地,向海陆空军小吃部的一个垃圾堆走去,寻找香烟烈酒。当有人发出欢呼声时,就又有十几人从路上跑过来加入寻找的行列。有一群人坐在农场门前,正在试穿新鞋。一位双颊麻痹的士兵推着一箱粉红色和白色果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