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妇
抗日战争结束后,八年中前后两个印象还明明朗朗嵌在我的记忆中。一是北平南苑第一回的轰炸,敌人二十七架飞机,在微雨清晨飞过城市上空光景。一是胜利和平那晚上,住桃园的六十岁加拿大老洋人彼得得到消息后,狂敲搪瓷面盆,满村子里各处报信光景。
至于两个印象间的空隙,可得填上万千人民的死亡流离,无数名都大城的毁灭,以及万千人民理想与梦的蹂躏摧残,万千种哀乐得失交替。即以个人而言,说起来也就一言难尽!……
我虽竭力避开思索温习过去生活的全部,却想起一篇文章,题名《主妇》,写成恰好十年。
同样是这么一天,北方入秋特有的明朗朗的阳光,在田野,在院中,在窗间由细纱滤过映到一叠白纸上。院中海棠果已红透,间或无风自落有一枚两枚跌到地面,发出小小钝声。有玉簪花的幽香从院中一角送来。小主妇带了周岁孩子,在院中大海棠树和新从家乡来的老保姆谈家常,说起两年前做新妇的故事。从唯有一个新娘子方能感觉到的种种说下去,听来简直如一首“叙事诗”。可是说到孩子出生后,却忽然沉默了。试从窗角张望张望,原来是孩子面前掉落了一个红红的果子,主妇和老保姆都不声不响逗孩子,情形和我推想到的恰恰相反。孩子的每一举动,完全把身心健康的小主妇迷惑住了。过去当前人事景物印象的综合,十小时中我完成了个故事,题名《主妇》。第二天当作婚后三年礼物送给主妇时,接受了这份礼物,一面看一面微笑,看到后来头低下去,一 双眼睛却湿了。过了一会儿才抬起那双湿莹莹眼睛,眼光中充满真诚和善良。
“你写得真好,谢谢你。我有什么可送你的?我为人那么老实,那么无用,那么不会说话。让我用素朴忠诚来回答你的词藻吧。盼望你手中的笔,能用到更重要广大一方面去。
至于给我呢,一点平静生活,已够了。我并不贪多!“
听过这话后,我明白,我失败了。比如作画,尽管是一 个名家高手,若用许多眩目彩色和精细技巧画个女人面影,由不相识的人看来,已够显得神情温雅,仪态端丽。但由她本人看后,只谦虚微笑轻轻的说,“你画得很好,很象,可是恰恰把我素朴忘了。”这画家纵十分自负,也不免有一丝儿惭愧从心中升起,嗒然若丧。因为他明白,素朴善良原是生命中一种品德,不容易用色彩加以表现。一个年青女人代表青春眼目眉发的光色,画笔还把握得住,至于同一人内蕴的素朴的美,想用朱墨来传神写照,可就困难了。
我当时于是也笑笑,聊以解嘲:
“第一流诗歌,照例只能称赞次一等的美丽。我文字长处,写乡村小儿女的恩怨,吃臭牛肉酸菜人物的粗卤,还容易逼真见好,形容你这三年,可就笨拙不堪了。且让这点好印象保留在我的生命中,作为我一种教育,好不好?你得相信,它将比任何一本伟大的书还影响我深刻。我需要教育,为的是乡下人灵魂,到都市来冒充文雅,其实还是野蛮之至!”
“一本书,你要阅读的也许是一本《新天方夜谭》吧。你自己说过,你是个生活教育已受得足够,还需要好好受情感教育的人。什么事能教育你情感,我不大清楚。或想象,或行为,我都不束缚你拘管你。倘若有什么年青的透明的心,美人的眉目笑颦,能启发你灵感,教育你的情感,是很好的事。
只是大家都称道的文章,可不用独瞒我,总得让我也欣赏欣赏,不然真枉作了一个作家的妻子,连这点享受都得不到!“
话说得多诚实,多谦虚,多委婉!我几乎完全败北了。嗫嗫嚅嚅想有所分疏,感觉一切词藻在面对主妇素朴时都失去了意义。我借故逃开了。
从此以后,凡事再也不能在主妇面前有所辩解,一切雄辩都敌不过那个克己的沉默来得有意义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