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晴
被盖。我站在屋正中火盆边,一面烘手,一面游目四瞩,欣赏房中的动静:那个似静实动的白发髻上的大红山茶花,似动实静的十七岁姑娘的眉目和四肢,……那双清明无邪的眼睛,在这个万山环绕不上二百五十户人家的小村落中看过了些什么事情?那张含娇带俏的小嘴,到想唱歌时,应当唱些什么歌?还有那颗心,平时为屋后大山豺狼的长嗥声,盘在水缸边碗口大黄喉蛇的歇凉呼气声,训练得稳定结实,会不会还为什么新事情面剧烈跳跃?我难道还不愿意放弃作一个画家的痴梦?真的画起来,第一笔应捕捉眼睛上的青春光辉,还是应保持这个嘴角边的温情笑意?我还觉得有点不可解,整理床铺,怎么不派个普通长工来帮忙,岂不是大家省事?既要来,怎么不是一个人,还得老太太同来?
等等就会走去,难道也必须和老太太两人一道走?倘若不,我又应当怎么样?这一切,对于我真是一份离奇的教育。我不由得不笑了。在这些无头无绪遐想中,我可说是来到乡下的“乡下人”。
我说,‘对不起,对不起,我这客人真麻烦老太太!麻烦这位大姐!老太太实在过累了,应当早早休息了吧。”
从那个忍着笑代表十七岁年纪微向上翘的嘴角,我看出一种回答,意思清楚分明。
“哪样对不起?你们城里人就会客气。”
的确是,城里人就会客气,礼貌周到,然而总不甚诚实得体。好象这个批评当真是从对面来的,我无言可回,沉默了。
到两人为我把床铺整理好时。老太太就拍一拍那个绣有‘长命富贵”的扣花枕帕的旧式硬枕,口中轻轻的近于祝愿的语气说:“好好睡,睡到大亮再醒,不叫你你就莫醒!”且把衣袖中预藏的一个小小红纸包儿,悄悄的塞到枕头下去。我虽看见只装作不曾看见。于是,两个人相对笑笑,有会于心的笑笑,象是办完一件大事,摇摇灯座,油还不少,扭一扭灯头,看机关灵活不灵活。又验看一下茶壶,炖在炭盆边很稳当。一种母性的体贴,把凡是想得到的都注意一下,再就说了几句不相干闲话,一齐走了。我因之陷入一种完全孤寂中。听到两人在院转角处踏雪声和笑语声。这是什么意思?充满好奇的心情,伸手到枕下掏摸,果然就抓住了一样东西,一个被封好的谜。试小心裁开一看,原来是包寸金糖,知道老太太是依照一种乡村古旧的仪式。乡下习惯,凡新婚人家,对于未结婚的陌生男客,照例是不留宿的。若特别客人留在家下住宿时,必祝福他安睡。恐客人半夜里醒来有所见闻,大早不知忌讳,信口胡说,就预先用一包糖甜甜口,封住了嘴。
一切离不了象征。唯其象征,简单仪式中即充满牧歌的抒情。
我因为记得一句俗话,“入境问俗”,早经人提及过,可绝想不到自己即参加了这一角。我明早上将说些什么?是不是凡这时想起的种种,也近于一种忌讳?五十里的雪中长途跋涉,已把我身体弄得十分疲倦,在灯火煌煌笳鼓竞赛的喜筵上,甜酒和笑谑所酿成的空气中,乡村式的欢乐的流注,再加上那个十七岁乡下大姑娘所能引起我的幻想或联想,似乎把我灵魂也弄得相当疲倦。因此,躺入那个暖和、轻软、有干草干果香味的棉被中,不多久,就被睡眠完全收拾了。
现在我又呼吸于这个现代传奇中了。炭盆中火星还在轻微爆炸。假若我早醒五分钟,是不是会发现房门被一只手轻轻推开时,就有一双眼睛一张嘴随同发现?是不是忍着笑踮起脚进到房中后,一面整理火盆,一面还向窗口悄悄张望,一种朴质与狡猾的混和,只差开口,“你城里人就会客气。”到这种情形下,我应当忽然跃起,稍微不大客气的惊吓她一下,还是尽含着糖,不声不响?我不能够这样尽躺着。油紫色带锦绶的斑鸠,已在雪中咕咕咕呼朋集伴。我得看看雪晴侵晨的庄宅,办过喜事后的庄宅,那分零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