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居
了。我应当这时倒一杯水也不去倒了。我看远处,远处据说是上海第一高楼的圣母院路的大厦的尖,那里有矗起的大起重机,缓缓的从斜卧中转成桅子样直立——好象我在极力逃避现实。
“不要紧,昨夜一吐,倒象很好了。”母亲因为知道我心中难过,把血吐过以后,还说这样的话。
我先是生了气似的不说话。到后,我说话了。如同人相骂,“这怎么行?无论如何我得请医生来。”
“那是蠢事。”
“蠢事也得作,不然这血……”
“不要紧,我自己还不清楚么?那些人就只晓得要钱!”
“没有办法,钱总得出。”
“出了钱也还是咳。钱不是没出过,你看他们说些什么话。”
我不做声了,母亲的固持有因。
在往日,医生是真来过了,五块钱,或者十块钱,人来了,从皮包中把听诊筒取出,听听各部分,抿着嘴想了一下,不作声,取出一方白纸来,写上一个处方,处方角上除了印就中西文字医生地址与电话号码以外,还印得有此方必得在某某药房配药那类话。再问问,“不怕么?”就仿佛以为这问话很蠢那种神气,对我望望,过十秒钟,才似乎这也得答应一句话才对,就说,“到莫干山去”,或者说,“庐山空气好”,“西湖不行”,“上海也无妨”那一类使我想用脚把他踢下楼的话。医生一来我就也象害了玻医生一走我的病也好了。
母亲反对医生理由我是明白的,第一是上海医生讨厌,第二是怕医生说得危险反而无办法,第三是钱。
虽然说,好歹得把医生请来看一次,其实我比母亲还清楚,没有钱,这事办不到。医生一来至少要十块钱,手边多有十块钱作火食,母亲病在这方面就有获得恢复的希望,不必医生了。
“因为病,才感到穷的痛切。”我那样想时还不敢望我母亲的脸。
“没有钱,血只好尽它吐了。”大约母亲也正这样想到。我抬起头来,我们互相望着作一种苦笑,于是母亲仍然闭目小睡,我坐下了。预备作工找钱,有了钱一切或者好办,没有钱,说这样那样全是空话,无裨于实际,徒然引起这一家人伤心而已。
我忽乘早凉写五千字,睡到地板上的妹妹醒了。妹妹以为母亲没有醒,就轻轻的告诉我,母亲晚上血吐得特别多,一晚上不能睡,要想办法才好。
她只要我想法,却不知道我能从什么地方去想办法。
告她,我们目下情形同去年在北平一样,暑假中,书无销路,版税不能拿。新稿纵有人愿出钱买,也写不出,真是绝境了。
她没有象去年母亲病危时坚持说母亲一定要进医院才行,人长大了,知道我没有用处,能原谅我了,就悄然拿了满是鲜血的痰盂到楼下去倒。听到那一步一步下楼梯的声音,又听到抽水声音,我没有别的感想,坐到桌边想结构,我在做文章。
母亲还在咳嗽。
想到一点故事,好象写出来决不至于被同我作交易的编辑们退还,同时是想起妹把那半痰盂的血倒出的事情。母亲一咳更不能写下了。仍然同她说话,我先说,就问她,“妈,吃亏吗?”
“没有。”
“怎么样?想吃点什么?”
“我想回家去。”
这是她近日常说的一句话,我照例不加意见。她还有话说,“乘我能支持,八月就回去。”
能够回去自然也好。
我不做声,母亲就把这理由补足。她怕人快要死了,在上海没有办法,无埋葬地方。老年人见事太多,于生死事本来看得分明,她一定要回去的理由,不是埋骨,却是担心我们对于这件事感到束手。她知道我没有方法弄一笔钱来办这件大事,且不愿意我在这事上多负一些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