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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乡——一个跳舞女子的尤滋里斯
不单我一个人。早上醒来,我见到母亲的床上,睡着我自己。我认得她,是因为她有我一样的深黑眼睛,充满惶惑与倔强的神气,头发一样的柔韧与脆弱,只是年纪比我小得多,可能只有七、八岁。

    我站着,看她。

    她脸上是悲悯与同情。

    我掩上眼睛。

    她消失了。

    二楼的“公证室”,烟囱上画了摩西在西乃山接受十诫的故事。房角又画了小孩子的头,因为这又是公证结婚之地。

    ——我排舞的时候,她又在远远地看着我。有时勾动手指,要我去。我不。

    南画廊,是商务大臣的办公室,为八个塑像包围,为首的是阿波罗神,取其光明和谐之意。天花板却是战争杀戮图,记录荷兰人反抗西班牙人入侵,为期二十四年的战争。

    ——有时她索性站在我面前来,我不理她。

    市政室,是商议之地。室内有齐壁大画,记叙罗马人进行和谈的情景。天花板大画则记叙罗马人为国家不认儿子的故事。

    ——她便想出千百种方法来磨折我。

    阳光灿烂的早晨,我回校排练,抬头却看见她,高高地站在四楼音乐室的屋顶,还仰着头笑着,跟我挥下手,然后跳下。

    在饭堂叫饭的时候,我见到她,坐在我对面,满脸紫黑,呕出绿色的胃液。

    我在房间做功课,她在我身后,上吊,影子微微摇动。舌头伸出。

    ——她想杀死我。我千百个不甘心。我不。

    审裁室,天花画了所罗门与摩西求智慧的故事。墙壁有狮、狼、狗、狐的大画,象征过去、现在、未来、聪慧。

    经过北画廊,就回到了“市民之厅”。北画廊为地神与农神看守,天花板则是罗马战争图。北画廊开有两个小办公室,画了天使堕地、老鼠盈室的图画,以维纳斯与水星神塑像作结。

    舞台是一个骗局

    母亲回来以后就发现得了癌病。似乎已经太迟了。她很虚弱,而我已极度疲累。

    我走很长很长的路,去了犹太区,叫做aterloo Plein。这一区,graffiti特多,楼梯积水,堆满垃圾。

    这就不大像阿姆斯特丹。我在很长很长的阳光里站了很久很久。远处有“蓝桥”。

    我伏在桥中央,良久良久。

    痛楚竟然可以去到荒谬的地步——她很痛很痛,她会扯自己的头发,以人为的痛楚转移她体内的焚烧切割,她不停地尖叫,直到喉头出了血。然而她拔自己的指甲,我完全不明白她为何会这样做。

    进出医院的期间,她愈来愈像野兽。

    我离开她的日子,她开始大小便失禁。我记得粪便的气味。

    ——握着我的手,以吗啡针的宁静,那一个下午,我轻轻抱着她,抚她的脸,亲近她,沾染那卑微的、亲切的、属于生的、粪便的气味,以母与女之间纯粹肉体的牵连。一切生命的骄傲都归于无。

    命运还可以给我们怎样的屈辱。

    是否因为这样的缘故,在阿姆斯特丹,二次大战有十万人被屠杀的犹太区,远处一颗六角“大卫之星”,以及葡萄牙圣殿的一度桥中央,我只是觉得非常非常的疲累。

    恐怕就在那小小的spot亮起的一刻。

    我知道我的母亲快要死了——音乐一拍一拍地流走,以至静止,我屈伏着,抬头见到我自己,七岁或八岁,穿着旗袍,以儿童的妖艳,无所不知、同情而又刻薄,然后背向我,她眼睛有血——

    那个叫做叶容的女子(我乃是她血肉而生),内里都是癌细胞,经过电疗,镇静剂、吗啡、长期对生命的迷惑及失望,踉踉跄跄、身上有粪便的气味、秃发、指尖的痛楚、尖叫,向窗口爬移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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