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论阮大铖诗(1)
余尝病谢客山水诗①,每以矜持矫揉之语,道萧散逍遥之致,词气与词意,苦相乖违。圆海况而愈下②;听其言则淡泊宁静,得天机而造自然,观其态则挤眉弄眼,龋齿折腰,通身不安详自在。《咏怀堂诗》卷二《园居诗》刻意摹陶,第二首云:“悠然江上峰,无心入恬目”,显仿陶《饮酒》第五首之“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悠然”
不足,申之以“无心”犹不足,复益之以“恬目”,三累以明己之澄怀息虑而峰来献状。
强聒不舍,自炫此中如镜映水照,有应无情。“无心”何太饶舌,著痕迹而落言论,为者败之耳。《戊寅诗》如《微雨坐循元方丈》云:“隐儿憺忘心,惧为松云有”;夫子綦“隐几”,嗒焉丧我,“心”既“憺忘”,何“惧”之为。岂非言坐忘而实坐驰耶。
又如《昼憩文殊菴》云:“息机入空翠,梦觉了不分。一禽响山窗,亦复嗤为纷”,自诩“息机”泯分别相,却心嗔发为口“嗤”,如欲弹去乌臼鸟、打起黄莺儿者,大异乎“鸟鸣山更幽”之与物俱适、相赏莫违矣。诗中好用“恬”、“憺”字,连行接叶,大类躁于鸣“恬”、矜于示“憺”。又好用“睇”、“鹜”字,自以为多多益善,徒见其陈陈相因。窃谓圆海诗品,亦如号“恬目”而流“睇”,名“憺虑”而横“鹜”,缩屋称贞而“勿惜卷帘通一顾”也。又按《戊寅诗》有《缉汝式之见过谷中》亦云:“坐听松风响,还嫌谷未幽”,较之白香山《松声》之“谁知兹檐下,满耳不为喧”,境界迥异,绝类拗相公之言“一鸟不鸣山更幽”③,翻案好胜之争心,溢于言表矣。(504页)①谢客:南朝宋谢灵运,小名客儿。以写山水诗著名。
②圆海:明阮大铖字,有《咏怀堂诗集》四卷。
③拗相公:宋王安石性执拗,有人称为拗相公。
这一则论谢灵运和阮大铖的诗,都有矫揉造作之病。先看谢灵运的诗,锺嵘《诗品》把他列入上品,称他的诗“尚巧似,而逸荡过之。”陈延杰注:“如《石壁精舍还湖中作》:‘昏旦变气候,山水含清晖。’《游南亭》诗:‘密林含余清,远峰隐半规。’并得其巧似者。张景阳巧构形似之言,此学其体焉,但超过耳。”即认为谢诗巧于描写物象。《诗品》又说:“然名章迥句,处处间起,丽典新声,络绎奔会。”讲他的诗里有名篇秀句,有丽藻新声。刘勰《文心雕龙?明诗》:“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这里的“庄老告退”,指玄言诗隐退了。“山水方滋”,指谢灵运的山水诗兴起。讲他讲究词藻,工于摹写物象,追求新词,都讲他的诗好。方东树《昭昧詹言》卷五,称“陶公说不要富贵,是真不要。康乐本以愤惋,而诗中故作恬淡,以比陶公,则探其深浅远近,居然有江湖涧沚之别。”这里指出他的诗本以愤惋,故作恬淡,心情与辞气不一致。钱先生在这里指出他的“词气与词意,苦相乖违”,即“以矜持矫揉之语,道萧散逍遥之致”,当由于愤惋的心情,故作恬淡所致。如《登江中孤屿》:“江南倦历览,江北旷(久)周旋。怀新道转迥(远),寻异景(光景)不延。乱流趋孤屿,孤屿媚中川。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表灵物莫赏,蕴真(仙人)谁为传。想像昆山(昆仑山,仙人住处)姿,缅邈区中缘。始信安期(仙人名)术,得尽养生年。”这首诗写景,像“乱流趋孤屿,孤屿媚中川。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工于写景,像用一“媚”字,把孤屿拟人化,表达他对孤屿在川中的欣赏。赞美天空中是云日辉映,望出去是天水澄鲜。也即“萧散逍遥之致”。但在“表灵物莫赏,蕴真谁与传”里,言此山的灵异如此表著而世人不赏,即使蕴藏仙人又有谁能传说呢?这里就有愤惋了。所以“想像昆山姿,缅邈区中缘”,要想望仙山,就远离人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