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论诗文之累
黄公谓“诗文之累,不由于谤而由于谀”①,其理深长可思。余则欲更进一解曰:
诗文之累学者,不由于其劣处,而由于其佳处。《管子?枢言》篇尝谓②:“人之自失也,以其所长者也”,最是妙语。盖在已则窃憙擅场,遂为之不厌,由自负而至于自袭,乃成印板文字;其在于人,佳则动心,动心则仿造,仿造则立宗派,宗派则有案臼,窠臼则变滥恶,是则不似,似即不是,以彼神奇,成兹臭腐,尊之适以贱之,祖之翻以祧之,为之转以败之。故唐诗之见弃于世,先后七子拟议尊崇③,有以致之也;宋诗之见鄙于人,闽赣诸贤临摹提倡④,有以致之也。他若桐城之于八家⑤,湖外之于八代⑥,皆所谓溺爱以速其亡,为弊有甚于入室操戈者。虽明人好立宗派如锺伯敬辈⑦,亦略窥斯指,故集中《潘稚恭诗序》力辟“竟陵诗派”之说,以为“物之有迹者必敝,有名者必穷。”《尺牍新抄》一集卷五载吾乡堵廷蔡一书云⑧:“以踵习之流极,议作者之滥觞。照眉之屧已粗,苧村之颦不绿,昔人所以恨于临摹者,谓真色人难学,其毒甚于诋河也。”真痛乎言之矣。螙生于木,还食其木;本是狮子虫,反把狮子坏。《隋书》卷四十五高祖叹⑨:“譬如猛兽,物不能害,反为毛间虫所损食”;云门说法⑩,不许弟子稗贩,有以夫。(171—172页)①黄公:清贺裳字黄公,有《载酒园诗话》三卷。
②《管子》:二十四卷,旧题管仲撰。
③先后七子:明代嘉靖年间,李梦阳、何景明、徐祯卿、边贡、康海、王九思、王廷相号前七子;李攀龙、谢榛、梁有誉、宗臣、王世贞、徐中行、吴国伦号后七子。
④闽赣诸贤:指清同光体诗人,做宋诗的。闽指陈衍、郑孝胥、陈宝琛,都是福建人。赣指陈三立、陈衡恪、陈方恪都是江西人。
⑤桐城:指清方苞、刘大櫆、姚鼐都是桐城人,他们的古文人称桐城派。八家指南宋八大家,韩愈、柳宗元、欧阳修、王安石、苏洵、苏轼、苏辙、曾巩。
⑥湖外:指清王闿运、邓辅纶,都是湖南人。八代,指汉魏晋宋齐梁陈隋八代,他们做魏晋派诗文。
⑦锺伯敬:明锺惺字,为竟陵派的代表人物。
⑧《尺牍新抄》:清周亮工辑,十二卷。
⑨《隋书》:八十五卷,唐魏征、颜师古等撰。
⑩云门:南汉高僧文偎,俗姓张,居韶州云门山,因称。
这一则讲诗文之累,即诗文之失与得,有辩证观点。《管子?枢言》说:“人之自失也,以其所长者也。故善游者死于梁池,善射者死于中野。”梁池当指桥下水流湍激处。善游泳的自恃善游,游泳到水漩涡处,被卷入漩涡中死去。善射的自恃善射,老在中野射鸟兽,被猛兽所害。这即是失由于得。作者也这样,像陆游工于作诗,长于作对仗。但诗作得多了不免诗句命意前后相袭。如《唐安徙家来和义》:“身如林下僧,处处常寄包;家如梁上燕,岁岁旋作巢”;《病中简仲弥性等》云:“心如泽国春归雁,身是云堂早过僧”;《寒食》云:“身如巢燕年年客,心羡游僧处处家”;《秋日怀东湖》云:“身如巢燕临归日,心似堂僧欲动时”;《夏日杂题》:“情怀万里长征客,身世连床旦过僧。”(《谈艺录》126页)这就是“遂为之不厌,由自负而至于自袭”了。
再就历代诗的盛衰演变说,袁宏道《雪涛阁集序》说:
夫法因于敝而成于过者也。矫六朝骈丽饤饾之习者,以流丽胜。饤饾者固流丽之因也,然其过在轻纤。盛唐诸人以阔大矫之。已固大矣,又因阔而生莽;是故续盛唐者以情实矫之。已实矣,又因实而生俚;是故续中唐者以奇僻矫之。然奇则其境必狭,而僻则为不根以相胜,故诗之道至晚唐而益小。有宋欧苏辈出,大变晚习,于物无所不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