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附录
)从西洋批评家的偶悟,我们可以明白,这个特点在现象上虽是中国特有,而在应用上能具普遍性和世界性;我们的看法未始不可推广到西洋文艺。
这个特点就是:把文章统盘的人化或生命化。《易?击辞》云:“近取诸身……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可以移作解释;我们把文章看成我们自己同类的活人。
《文心雕龙?风骨篇》云:“词之待骨,如体之树骸;情之含风,犹形之包气……瘠义肥词”;又《附会篇》云:“以情志为神明,事义为骨髓,词采为肌肤,宫商为声气……义脉不流,偏枯文体”;《颜氏家训?文章篇》云:“文章当以理致为心肾,气调为筋骨,事义为皮肤”;宋濂《文原下篇》云:“四瑕贼文之形,八冥伤文之膏髓,九蠹死文之心”;魏文帝《典论》云:“孔融体气高妙”;锺嵘《诗品》云:“陈思骨气奇高,体被文质”——这种例子那里举得尽呢?我们自己喜欢乱谈诗文的人,谈到文学批评,也会用什么“气”、“骨”、“力”、“魄”、“神”、“脉”、“髓”、“文心”、“句眼”等名词。翁方纲精思卓识,正式拈出“肌理”,为我们的文评,更添上一个新颖的生命化名词。古人只知道文章有皮肤,翁方纲偏体验出皮肤上还有文章。现代英国女诗人薛德莲女士明白诗文在色泽音节以外,还有它的触觉方面,唤作“texture”,自负为空前的大发现,从我们看来“texture”意义上、字面上都相当于翁方纲所谓肌理。
从配得上“肌理”的texture的发现,我们可以推想出人化文评应用到西洋诗文也有正确性。因为我们把文章人化了,所以文章欠佳,就仿佛人身害病,一部分传统的诙谐,全从这个双关意义上发出。譬如沈起凤《红心词客传奇》四种之一《才人福》写张梦晋李灵芸挂牌专医诗病,因苏州诗伯诗翁作品不通,开方劝服大黄;又如《聊斋志异?司文郎》一则记盲僧以鼻评文,“刺于鼻,棘于腹,膀胱所不容,直自下部出”,此类笑话可以旁证人化文评在中国的流行。
我们该申说,何以文章人化是我们固有的文评。当然我们可以说,我们在西洋文评里没有见到同规模的人化现象;我们更可以说,我们自己用西洋文字写批评的时候,常感觉到缺乏人化的成语。但是,这两个负面的论证也许太空泛了。我们要在西洋文评里找出代表的例子,来分析,来指明它们的似是而非,它们的貌同心异,算不得人化。我们把例子分为三类,由浅入深,逐类辨析。
第一类像西塞罗的议论。西塞罗云:“美有二种:娇丽者,美女也;庄严者,男美也。”这当然算不得人化:因为西塞罗根本是在讲人体美,所以他下文说须眉丈夫,总得保持庄严本色,切勿软绵绵,懒洋洋,衣冠言动,像个不男不女的戏子。他只说男女刚柔各有其美,并非说文章可分为阴柔阳刚。我们若讲美学思想史,西塞罗的分类极为重要,因为人体美属于美学范围;我们若讲文学批评,此说全不相干。我们当然可把此说推演到文艺上面,但是我们要注意,西寨罗自己并没有推演。一切西洋谈艺著作里泛论美有刚柔男女性的说法,都算不上人化。
第二类西洋普通“文如其人”的理论,像毕丰所谓“学问材料皆身外物,惟文则本诸其人”,歌德所谓“文章乃作者内心真正的印象”,叔本华所谓“文章乃心灵的面貌”,跟我们此地所讲人化,绝然是两回事。第一,“文如其人”并非“文如人”;“文章乃心灵的面貌”并非人化文评的主张认为文章自身有它的面貌。第二,他们所谓人,是指人格人品,不过《文中子?事君篇》“文士之行可见”一节的意见,并不指人身。顾尔蒙唯物化的论文,认为文章是生理作用的产物,健康、饮食、居住以及其他生命机能都影响到文章,这也不是人化或生命化。顾尔蒙只想以作者的生理来解释作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