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唐宋诗风格之别
唐诗、宋诗,亦非仅朝代之别,乃体格性分之殊。天下有两种人,斯分两种诗。唐诗多以丰神情韵擅长,宋诗多以筋骨思理见胜。严仪卿首倡断代言诗①,《沧浪诗话》即谓“本朝人尚理,唐人尚意兴”云云。曰唐曰宋,特举大概而言,为称谓之便。非曰唐诗必出唐人,宋诗必出宋人也。故唐之少陵、昌黎、香山、东野②,实唐人之开宋调者;宋之柯山、白石、九僧、四灵③,则宋人之有唐音者。《杨诚斋集》卷七十九《江西宗派诗序》曰④:“诗江西也,非人皆江西也。”《刘后村大全集》卷九十五《江西诗派小序》仍以后山、陵阳、子勉、均父、二林⑤等皆非江西人为疑,似未闻诚斋此论。
诗人之分唐宋,亦略同杨序之恉。(2页)
后见吴雨僧先生宓《艮斋诗草序》⑥,亦持是说。夫人禀性,各有偏至。发为声诗,高明者近唐,沉潜者近宋,有不期而然者。故自宋以来,历元、明、清,才人辈出,而所作不能出唐宋之范围,皆可分唐宋之畛域⑦。唐以前之汉、魏、六朝,虽浑而未划,蕴而不发,亦未尝不可以此例之。叶横山《原诗》⑧内篇卷二云:“譬之地之生木,宋诗则能开花,而木之能事方毕。自宋以后之诗,不过花开而谢,谢而复开。”蒋心余《忠雅堂诗集》⑨卷十三《辩诗》云:“唐宋皆伟人,各成一代诗。宋人生唐后,开辟真难为。元明不能变,非仅气力衰。能事有止境,极诣难角奇。”可见五七言分唐宋,譬之太极之有两仪,本乎人质之判“玄虑”、“明白”,见刘邵《人物志?九征》篇。
按即Jung:psycypen所分之Introvert与Extravert⑩。非徒朝代时期之谓矣。
乃尚有老宿⑾,或则虐今荣古,谓宋诗时代太近,何不取法乎上;或则谓唐诗太古,宜学荀卿之法后王⑿。均堪绝倒。且又一集之内,一生之中,少年才气发扬,遂为唐体⒀,晚节思虑深沉,乃染宋调⒁。若木之明,崦嵫之景⒂,心光既异,心声亦以先后不侔⒃。
明之王弇州⒄,即可作证。弇州于嘉靖七子,实为冠冕;言文必西汉,言诗必盛唐。
《四部稿》中⒅,莫非实大声弘之体。然弇州《续稿》一变矜气高腔,几乎剟言之瘢,刮法之痕,平直切至。屡和东坡诗韵。《续稿》卷四十一《宋诗选序》自言,尝抑宋诗者,“为惜格故”,此则“非申宋”,乃欲“用宋”。卷四十二《苏长公外纪序》于东坡才情,赞不容口,且曰:“当吾之少壮时,与于鳞习为古文词⒆,于四家殊不能相入⒇,晚而稍安之。毋论苏公文,即其诗最号为雅变杂糅者,虽不能为吾式,而亦足为吾用。”《读书后》(21)卷四《书苏诗》后曰:“长公诗在当时,天下争趣之,如诸侯王之求封于西楚。其后则若垓下之战(22),正统离而不再属。今虽有好之者,亦不敢公言于人。其厄亦甚矣。余晚而颇不以为然。”下文详言东坡神明乎少陵诗法之处,可与早作《四部稿》卷百四十七《艺苑卮言》论东坡语参观。然《卮言》以东坡配香山、剑南为正宗而外之广大教化主(23),又曰:“苏之于白,尘矣”;此则径以苏接杜,识见大不同。《四部稿》卷四十六《醉后放言》云:“死亦不须埋我,教他蚁乐鸢愁”,全本东坡“闻道刘伶死便埋”一绝,则是弇州早作已染指苏诗矣。虽词气尚负固矜高,不肯遽示相下,而乃心则已悦服。故钱牧斋《列朝诗集》丁集(24)、周栎园《因树屋书影》卷一皆记弇州临殁(25),手坡集不释。要可征祖祧唐宋,有关年事气禀矣。按此特明弇州早晚年诗学之不同,非谓弇州晚年诗胜早年也。吴梅村《家藏稿》(26)卷三十《太仓十子诗序》有“拯晚近诗弊者,芟抹弇州盛年用意之瓌词雄响,而表晚岁颓然自放之言,诎申颠倒”云云,议论极公。弇州《续稿》中篇什,有意无韵,木强率直,实不如前稿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