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绸面子的被,被她翻腾得好象在海洋中卷起一阵阵红浪,但她已经哼不出一点声音。这可能会是致她们母子于死地的一个可怕的迹象。
“亸儿、亸儿,你哭呀!你大声地叫呀!你哭出声,叫出声,他就会落地了!”马母也从亸娘的不声不响中感到了事态的严重。她用眼睛向大媳妇征询,她低了头不敢回答,她又去向老娘探询,那对眼睛仿佛在问:“难道这是一次难产?”老娘严厉地点一点头,承认了这确是一次难产。
在这九个月中,在她的一次怀孕过程中,先是流产,后来是早产,现在又被证实为难产。一个孕妇可能有的不幸都集中在亸娘一个人身上。她受得住这一次次加在她身上的磨难么?她气息仅属,手脚都软软摊开来,用一层薄皮包着的骨架已经拆松、拆散了。她还没有死,仅仅因为那胎儿还在她的腹壁中乱冲乱撞,还替她留着那么一线生机,但是看来,那胎儿的蠢动也不可能维持得太久了。
在她腹中的那个“小马扩”(那是大家希望的,在那孤丁单传的马家先要抢下一个男孩子来),或者是“小亸娘”(那是她自己秘密希望着的,先养一个女的,再养一个男的,以便年青的姐姐去照顾年幼的兄弟,如果她自己不能照顾他,好象他的母亲不能够照顾她自己一样)肯定是个不安分的小家伙,在他(或她)还没有形成为一个人的形式时,先就吵着要到人间来游戏一番了,为了他的一时冲动,险乎乎给家里带来一次大灾难。全靠妈妈用着生命的力量把他死死拖住,才保住这条小生命。后来他在自己的那个宥里闷得憋不住气了,又异想天开地要提前大半个月出世。临到门口,他忽然又把脚步留住了。他在窝里乱冲乱动,就是不肯出来,别人越是用力要拉他出来,他越是把手脚勾住了门框、门槛,不肯出来。他把妈妈坑死了,还在撒娇发脾气,好个不懂事的孩子。一个妈妈在临难之际,还要保护孩子,往往是先让自己死得结结实实了,才肯撒手再让孩子死亡。现在亸娘只等自己撒手了。
亸娘曾经作过超人的努力把那还未成形的孩子保留下来,她的一个有力的动机就是希望把已经恢复了健康的她自己和白白胖胖的婴儿一起当作一件最珍贵的礼品奉献给久别重逢的丈夫。这个希望给了她一定要活下去的意志、无坚不摧的毅力和超人的勇气。那一次,她花了多少气力才把孩子拉住!可现在,只要再用一点点气力就可以把孩子送出大门外了,她的难产的难度并不很高,并不太“难”,那不是属于生理方面而是属于意志方面的。
自从她得出这可怕的结论,相信丈夫已经不在人世以后,这些活下来的日子实际上都是多余的,她已经失去继续活下去的勇气、兴趣和对象。现在她的珍藏已久的宝贵的礼物还能奉献给谁?既然已经失去奉献的对象,让它摔了、砸了、丢了,都不足惜了。
这个时候,她想到的不是“生”,而是“死”的问题,她甚至想到没有爸爸的亨祖和没有妈妈的自己,失去了父爱和母爱,他们的生活中有过多少灾难?索性她们的妈妈根本没有把她们养下来,人间根本不存在他们,那不是要省多少事,可以少吃多少苦?
从阵痛开始时算起,这个巨大的痛苦——对产妇本身,对她的亲人,接生者同样都是痛苦,已经延续了一昼夜。汗还是不断地沁出来,不过流出来的都是冷汗,粒子也越来越小了。血一阵阵地涌出来,把被褥都染得通红,而且还渗入到炕前的砖坪上。喝下去的参汤犹如石沉大诲,根本起不了接一把力的作用。后来她头一歪,喝进去的参汤,都从口角边流出来,再也灌不进去。老娘早已束手无策。派人到中山府去请的医生还不可能赶到,即使请来了,照这个样子,也是无能为力的。那老娘嘴里喃喃地在诉说什么,可能她在说那是不必要的,既然她也没有办法,中山府的名医又有什么回天之术?看来再去请医生确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