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书动我心——王湘浩《红楼梦新探》简评
故事的新奇而忽视了著者着语不多而意义深远的评议之词,所以我在此短介中特别强调此一要点,希望引起大家的注意。
例如,他对湘云、宝钗,光明磊落地为之辩护——违反那相沿的批判她们的 劝人读书、讥为“封建卫道者”的眼光。这一类是容易看明白的。还有另一类,他的言辞就十分委婉含蓄了——我试为之归结起来,大略有以下几点,他的观点是鲜明不讳的,但他的文辞确实是有意地不露圭角锋棱了。这几点是:(1)他看出雪芹著书,其性质与一般小说不同,有其很大的特殊性;虽不与“历史”等同,却须用对“历史”的考研方法研治它。他强调事物的特殊性,不能一般化。(2)雪芹著书宗旨是写“诸芳”,为她们作书,写那一批不可使之一并泯灭的众多女子[汝昌按:亦即“千红一哭(窟),万艳同悲(杯)”之总义]。而程高伪续“却只写了一个黛玉”[汝昌按:还作了最严重的歪曲];他风趣幽默地讥评高续说:“(别的女子)却果然都‘一并泯灭’了!”[汝昌按:而至今仍有奉伪续为至宝者,愿他们能读读此书,或有教益。](3)他不认为雪芹著书是“色空观念”出世思想,宝玉虽曾“悬崖撒手”,终于不顾世论之反对诽谤而与湘云重为聚合。(4)他指出雪芹之书包涵了他自己的身世与思想[汝昌按:其实这也就是婉言“自传说”并不荒谬。]王先生文辞婉约,义理鲜明。(5)雪芹之作书,并不是要写一部“悲剧”或“喜剧”,只是要写一部。这就是说,要想真正理解他的书,不超脱了一般“悲剧”“喜剧”这种模式概念,是永远跳不出常套认识的,一经将它纳入一个通常的文学概念框子中,就会迷失了它的真面与本文。(6)他强调指明,假设是学术离不开的思维方法,自然科学领域中,先立假设、后经证实的例子是多得很的。[汝昌按:假设貌似“猜想”,其实研究者能达到一个你能够提出的假设,实际上已是他积累了很多研究之后的“初步结论”——只是还需多求佐证印证就是了,不能一味轻视它讥讽它。]
以上这些,著者在执笔的当时,都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而勇敢表达的真实意见。我对此书,十分赞佩,整体肯定——必欲吹求,则白璧微瑕,是在首篇论湘 云的文章最后引了涉及伪造雪芹资料的两首绝句,虽其意旨是为了说明雪芹的为人与精神境界,但无形中也给伪资料扩大了影响。建议异日重版,将此几行字删去为佳,无使留有微憾。其余一二琐屑,不必详说。
我在开头说“万感中来,悲喜交集”,此为何义?盖我与王湘浩先生生于同世,却悭于一面之缘[注];此刻得读他的文集,他已作古人。从他令爱的来信得知,他到北京来参加全国人大代表会,知我也在全国政协开会,特意带来资料、文稿欲与我共同商讨探佚大事,而因电话未通,竟尔失去了这一极为重要的机会! 王先生此书仅仅是偶存的遗著之一部分,他原有一个宏伟的探佚(复原)的重大计划;他既未属稿,我未能面聆其高见,相互切磋,这真是平生中最大的一桩不幸和恨事!我的万感与悲喜,又怎能在此短评中尽情申述呢?
王湘浩先生已经逝世,这个损失太大了,实在太大了!
甲戌五月中浣写记于燕京东皋
~~~~~~~~~~~~
[注]王先生曾寄与我已然发表的论湘云—文,后又将解宝琴十首诗谜文稿寄来,嘱代点定一处字句,由我代投期刊发表。以后遂联系中断。如今是由其令爱 王坤健女士寄书,方得拜读。王先生也引及了拙文,但我后来的不少篇有关论文,他似乎未及见到,这也影响了我们两人对许多问题的深入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