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层 《红楼》审美(5)
说到这里,我才摆出一个“撒手锏”,让你大吃一惊!那就是“宝玉葬花”一大象征关目之后,是以何等文情“截住”的?那就在第二十三回——便收拾落花,正才掩埋妥协,只见袭人走来,说道:“哪里没找到?摸到这里来!——那边大老爷身上不好,姑娘们都过去请安,老太太叫打发你去呢。快回去换衣服去罢。”
于是,宝玉赶回院中。回房一看时(已入第二十四回)——
果见鸳鸯正在床上看袭人的针线呢……
鸳鸯见宝玉来了,就传述了老太太的吩咐,叫他快换衣前去。在拿衣服的小当口儿,宝玉便爬向鸳鸯身上,要吃她口上胭脂!
请你看看!葬花一完,便先出来了鸳鸯,而鸳鸯之出现,是因与“大老爷”相联着的。
这简直是妙到极处了。我不知哪部书中还有这等奇笔绝构?这真当得起是“千里”之外早“伏”下了遥遥的“灰线”。它分散在表面不相连属的好几回书文当中,不察者漫不知味。而当你领悟之后,不由你不拍案叫绝,从古未有如此奇迹。
这个例,讲于此为了“伏脉”之说明。其实,善悟者即此又已恍然:原来“两声”“二牍”“手挥目送”“写此注彼”的复笔法,也就同时而深信无复疑其夸张、玄虚了。
【附记】
伏线的笔法,遍布于全书,举例也只能略窥一二,无法多列。一般来说,谈伏线似乎多指个别人物情景,即多元伏线,也较分散零碎。此种举例尚属易为。但书中还另有一种情况,即第七十二回全部都是后文的伏线,而且条条重要得很。这在我们小说史上是个极突出的文例,原宜着重论述才是。但从结构学上讲,第七十二回是“八九”之数,后半部书全由这里开展,处处涉及“探佚学”的探究,事繁义复,这就绝非本篇幅所能容纳了。但我应该先将此点指出,方能对雪芹的伏线笔法更为全面地寻绎和理解——特别是因为很多人对这个第七十二回的内容、笔调、作用,都感到不甚“得味”,以为它是“多余”的“闲文”。可知这回书是小说笔法上的新事物。
鸳鸯大案,至第七十四回又特出凤、平二人大段对话提醒,以伏后文,而程、高本竟删此二百余字之要紧结构机杼,其篡改原著之居心,读者当有所悟。
“诗化”的要义
读,当然是“看小说”,但实际更是赏诗。没有诗的眼光与“心光”,是读不了的。所谓诗,不是指那显眼的形式,平平仄仄,五言七言等等,更不指结社、联句、论诗等等场面。是指全书的主要表现手法是诗的,所现之情与境也是诗的。我这儿用“诗”是来代表中华文化艺术的一个总的脉络与精髓,勉强为之名,叫做“境界”。
“境界”何义?讲文学的人大抵是从王国维论词时提出的有无境界以分高下的说法而承用此一词语的。按“境界”本义,不过是地理区域范围,并无深意(见郑玄注《诗》,对待“叛戾之国”,首先要“正其境界”,不可超越侵略)。但后来渐渐借为智慧精神上的范围疆域了(如佛经已言“斯义宏深,非我境界”,便是领悟能力的范围了)。境是地境,地境即包括物境,是以有“物境”、“境物”之语。所记大画家“痴绝”的顾恺之的名言,“倒食甘蔗,渐入佳境”,已经更明白地引申为“知味”之义,即感受的体会的境地了。于是,境就兼有物境(外)与心境(内)两方的事情。涉及“内”境,就不再是客观地忠实地“再现”那外境了,而文学艺术并不存在真的“再现”——即貌似“写境”,亦实为“造境”(此二者王国维先生也同时提出了)。大约正因此故,先是用“境界”,而后部分改用“意境”一词了。
这正说明:即使“写境”,也无法避开作者的“意”——他创作出来的,并不是纯粹简单的“再现”,而是经过他的精神智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