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 怀怒逐疑迹
事情实在太不可思议,说给谁听,谁都会张口结舌。可是,结果确实就是这样。我开始怀疑,冥冥之中,可能真有鬼神在掌管着一切,自到苍梧以来,我感觉自己的心境也有了微妙的变化。有时我徜徉在广信的大街上,看着那些装饰奇特的黑黝黝的土著,听着他们的鴃舌鸟语,以及四顾街道两旁古怪的垂着长长蔓藤的树木,就感觉宛若梦幻。一切都洋溢着一种奇诡的陌生,让我不由得时时驻足在邑中的大道中央,东张西望,或者想聆听些什么,心头掠过一阵阵莫名的恐慌,鱼鳞杂沓。大概,这真是一个充满着神秘诡谲的世界,能把任何不可能的事变成可能。对于我二十年来的梦想,正是如此。二十年来,我从来没有忘记过阿藟,但我确实从来没有幻想过她还能活在世上,更没幻想还能与她重逢。做梦,也没想过。
我要求阿藟留在我身边,再也不要回去。她后来的丈夫,很早就死了。她有两个儿子,一个就是何晏,另一个儿子,早入赘到别人家了,她相当于一个人过。让我觉得惊讶又似乎不惊讶的是,何晏就是我的亲生儿子。我的感觉有点荒唐,还有点残酷,然而这也是事实,按照年龄推算,也差不多是这样了。除了接受之外,别无他法。当时阿藟被卖到苍梧,就在苍梧生下了何晏,他的后夫很大度,一样对何晏非常喜爱,视同己出。蛮夷之地的人,本不像汉人那么注重血缘。要换了汉人,娶了来历不明的女子,头生子一定会被杀了。在这个问题上,谁野蛮,谁不野蛮,又怎么说得清?
何晏在狱中自杀的消息当然瞒不住,我当然也不会比阿藟更悲痛,虽然何晏是我唯一的儿子。记得阿藟失踪后,母亲很快又逼着我娶妻,说不能绝后。我不敢对母亲公然顶撞,只能虚与委蛇,娶了阿南为妻,可那仅仅是当作一种虚幻的慰藉。我对阿南索然寡味,应付着跟她生了两个孩子,都是女儿。这我倒不在乎,对女儿我也一样喜爱。什么绝后,什么祖宗血食,都是很无聊的想法。自天地开辟以来,有多少人被暴君恶吏甚至强盗斩草除根,世间也依旧平静。天下又有多少父子相诟,视同仇雠的事层叠展示,现世父不慈,子不顺,地下的恶父却想去享受逆子的血食,岂不是太荒诞了吗?可是这些浅显的道理,愚民总是不能理解,人创造观念,又被观念所奴役,还自以为聪明,其实是愚不可及。
母亲那时的脸色却非常难看,天天张罗着替我纳妾,好在她很快就重病去世了,否则真不知道怎么应付。严格地说,我不该对她用“好在”这个词,作为将我抚养成人的人,她的一生也确实可怜辛苦,虽然这是她自找的,算不上是什么了不得的恩情。可是,除此之外,她究竟是我自小相依的妇人,就算我不是从她身上剥离而出,那份亲密也不会有什么两样。我希望她如大家所想的那样,活到百岁千岁,虽然老态龙钟地苟延残喘并没有多少趣味。我自己就经常想,有朝一日我老到行动不便,希望上天能及时把我收了去,让我在一个晚上安详睡去,再也不必见第二天早晨的阳光,以免受苦。这是人一生最好的结局,活到百岁并没有什么意义。可是母亲未必会这么想,她想活得尽量长,没关系,只要她喜欢,我就高兴。我能一直看着她活着,我也高兴。但在她死后,我确实有一种微小的如释重负的感觉,虽然这种感觉,很快被怀念的悲痛所替代,这就是我的真实想法。关于亲情这种东西,起先我还有一些事情想不清楚,经历过何晏这件事,我逐渐有些明白,不管何晏是不是我亲生儿子,他没有和我朝夕相对过,我没有亲眼看着他一天天长大,他在我眼中就只是个符号,和别的陌生人并没有太大的不同。
但对阿藟来说,却完全两样。总之她因之一病不起,整日昏迷,好几天后她才清醒过来,第一个反应仍旧是哭。我也只能唉声叹气,不知怎么办才好。她伏在枕上呜咽:“难道这是天意,找到了丈夫,就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