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劳一世
天下士人宣布自己这半辈子错了!身为君王还有比这更屈辱的吗?他自欺欺人的谎言完全被仲长统戳穿了,气愤填膺,不住咆哮:“你这大胆狂生!好好好……你口口声声说寡人不对,那你想要寡人怎么办?寡人还能怎样?你说啊!”
这次轮到仲长统无言以对了——是啊,还能指望曹操怎样?世家豪强自秦汉以来就是难治的顽症,中兴二百载早已发展到无法扼制的地步。虽然曹操专横跋扈不惧天命,但要他与数百年的历史潮流斗争,这现实吗?
“臣有罪……”仲长统不得不低头,“大王息怒,保重身……”
“闭嘴!你等文人就会乱发狂言!谁知寡人之苦、寡人之烦?”曹操踱来踱去,越想越气,却已搞不清究竟是跟仲长统生气,还是跟自己;满腹怨烦无处可泄,抬腿一脚,把帅案踢翻了。
殿外伺候的寺人、武士早惊动了,涌上殿来一看——曹操如同一个疯魔的白发老人,一瘸一拐蹒跚着,抓起一切能抓的东西乱砍乱砸;仲长统早吓得瘫软在地。
严峻心思灵动,手指仲长统,招呼众侍卫道:“此人欺君罔上惹怒大王,还不速速拿下?”
众武士气势汹汹一拥而上,将仲长统死死按住。饶是仲长统胆大包天此刻也心灰意冷,料想必有一场塌天大祸,恐怕要蹈边让、孔融的覆辙了。
哪知曹操却突然喊道:“谁让你们擒他的?把他、把他……把他给我轰出去!轰回许都,寡人永不再见此人!”气归气怒归怒,无论嘴上如何狡辩,他都无法否定仲长统之预言,而且人家越是直言越是出于挚诚。曹操杀的人多了,因言获罪的也不少,但他从来要杀谁就痛痛快快杀;让人家推心置腹放胆直言,却引为把柄置人死地,曹操毕竟英雄一世,不会行此下作伎俩。
“谢大王不杀之恩……”仲长统颤巍巍咕哝一声,不禁流下两行热泪——毕竟曹操对他有知遇之恩,若不是赶上这个动乱的年代,若不是有曹操这样敢于挑战天命的主公,焉能容他这等发“逆天”之论的人混迹庙堂?
“轰走!快快轰走!”曹操扭过头死命挥着衣袖,仿佛是要驱走一件不祥之物,又好像充满畏惧不敢面对。
仲长统被武士推推搡搡出了大殿,又忍不住回头瞧曹操最后一眼——泪水模糊了视线,泪光中的曹操变得无比扭曲、无比狰狞、无比丑陋,兀自咆哮着、摔打着、挣扎着,却显得那么无力,他注定无法与命运抗争。谁是他最大的敌人?是他自己……
青春没有了,朋友没有了,父子亲情也没有了,匡扶汉室的本志已背弃,要当帝王的渴望还需压抑,统一天下遥遥无期,如今就毕生的理想追求都被他自己扼杀了。都破灭了……除了那个带给他孤独的王者之位,他还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