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话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去不到的彼岸与郑重的传承
的满足、幸福、自豪感,把面孔微微仰起,“赵直啊……杨洪、张裔、王连、向朗……就像我的家人。你说得对,倘若可以,无论付出怎样代价我都愿活在数十年前,奔走在丞相身旁,以延续我迂阔的梦想。”
“你的梦想是……?”
“很荒诞的,未若说是幻想。以为自己能掌握一切,无所不能。我想多数人都曾像我一样,怀抱不切实际的幻想行走于人生之路。或早或晚会碰上一堵无法超越的墙,碰壁后人们发现,世界并不为他们存在。上一代的汉国官员怀才抱志走上漫漫长路时,遇见的高墙正是终其一生都无法逾越的诸葛丞相;可他们是怎样幸运的一群人!遭遇丞相决不意味着梦想的终结,他们发现,对面才是值得投入一生的……伟大。于是无数才俊将人生交给丞相,像一滴水融入大海而得到永生——无论蒋琬、费祎、董允……作为个人来说都微不足道;可当他们的名字与另一个辉煌的名字以及一个匡正世道的梦想联系起来时,他们将在人们心中、而不单是史册上……永远存在、永远存在。”我不禁泪光闪烁。
赵直握住我的肩:“你的名字将与一个辉煌的时代以及一部书写梦想的史书相联系,因而不朽。”
“承你吉言。”
“不过……喂,好像走题了吧?”赵直夸张地呼道,“怎么又变成抒发景仰伤感之情了?陈寿你可以做孔明后援团团长。原本打算探讨的,不是孔明在知人用人上的失误吗?据我所知,不止马谡一人,至少还有李严。我看过孔明请罢黜李严的上书,里面说他早就听乡里传言说李严腹内有鳞甲,是个富于野心,不可触犯的人,可他以为有鳞甲的话,不去碰就行了,想不到李严会那么得寸进尺、贪婪无厌,直至败坏大局云云。就是说,似乎……”他略一斟酌,“他对人心、人性的估计,经常不够准确。一如他想不到熟读兵书、看上去成绩出众、才华卓着的好学生马谡竟会神差鬼使违反他‘当道扎营’的命令。陈寿,你会把这作为孔明的缺点写入史书里吗?”
“都说了我在尽量避免直接评述。”我还未能把自己从对丞相的景慕之思里完全振拔出来,此时谈“缺点”,真叫人扫兴,哪怕这个问题是我之前主动问及的,“有心接近丞相的人,通过推敲,便能从书里读出更细密的答案。依我之见,这个‘缺点’——倘若真把它视为‘缺点’,那也是光亮后必有的真实阴影。赵直你该去过高山之颠吧?当你站在万仞峰峦之上,俯瞰群山巍峨时,你能一五一十指出哪片丘陵高耸些、哪一片则低矮些吗?”
“哦,从至高点往下看时,应该都显得差不多。”
“没错。无论才华、权力、品性、资质……丞相都无一例外站在万丈高处,他能俯望众生,尽可能地辨其长短,把他们放在合适的位置上,已是相当不易;何况他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虽然在处置具体事务时每每以实用的现实性作为指导,内心却在不断追逐完美、追逐理想,也愿意相信他引为同道之人,譬如李严、譬如马谡,也有同样的追求,从而忽略掉人心更复杂、隐晦的一面。唉,对他来说,朋友与同僚兴许比敌人更难认清,我总觉得……他不忍把剖析、揣度敌人时的目光与才智加诸到为同一个目标投入、奋斗的伙伴身上,所以总是在事情以他未曾估量到的恶劣姿态发生之后,才喟然叹息:真想不到,真是难以想象之类。”我坚信这一解释并非在为丞相文过饰非,所以对赵直听罢露出的无奈笑容,我不闻不问。
据说逃亡的马谡在旬日之内即被捕下狱,也许是受了严重刺激,他时而清醒、时而恍惚。恍惚时哭哭笑笑,连一句囫囵话也说不了;清醒时索取笔墨,给丞相写了封托孤的遗书。虽然有不少人为他求情,后主也派专人来建议免马谡一死,容他戴罪立功,然而丞相坚持“只有严明军律,才能克敌制胜”,判处马家幼常大辟之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