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话 一心抱区区,惧君不识察——泪水中的高飞远扬
使者忽然打断陆抗的话,“陛下信任杨竺,陆公在时尚不能自救;今陆公已亡,公子多言何益?”杨竺与陆逊向来不睦,常在孙权面前谗害忠良。这叫人寒心的二十事,亦出于杨竺手笔。
陆抗回答:“请你听我说完。”他一一剖辨了整整二十件事,忽然笑了笑,问:“是否你无法记下我繁琐的答复?”
使者无奈地道:“能记得十之六七。”
“那也很够了。稍后我会上书重述原由……”
赵直猛地振衣而起!这剧烈的举动将我带离江东。斗室内我揉着昏沉的额头,赵直道:“实在看不下去。人呵,残忍绝情,一至于此!”“给我讲讲陆逊吧?”我一手支脸、一手执笔,“《陆逊传》已写了一大半,谈不上不好,也不十分满意,所以一直没拿给你看。”“这……”赵直蹙蹙眉,七分怀念、三分为难,“该从何讲起?”“随便些。彝陵战后好了。”我微笑道,“反正我没指望你这妖人滥情的评价,真能有助修史。”——本来想用这话激将一下赵直,他却像被打了一闷棍,讷讷半晌。
“估计是没什么助益。不过我找不到比你更恰当的听众。”赵直打开话匣。“我曾扪心自问,倘若有力量有胆气,会延长谁的寿命。纷繁的答案里包括子桓与孔明。后来又想,倘使能缩减凡人性命、使之嘎然而止,我又会怎么做?我所喜欢的凡人固然不多,但也不恨任何人。若真能截断生命之河,这个选择是——江东陆伯言。”
“为什么?”我大感意外。
“舍不得他活那么长。”赵直道,“魇师有一个致命缺陷,那便是感情的匮乏。看得太多、经历太繁杂,常人的喜怒哀乐于魇师看来,都不值一提。如此‘超脱’损害的恰恰是自己,寂寞、空虚、无聊、轻飘……这很能解释我一段时期内频繁的自戕之举。我交给你的三个人,从情感上说都是我的恩人。子桓教给我‘快乐’,他是个绝好的朋友,能与之一道大笑、大哭,无拘无束、欢乐适意;孔明教给我‘敬爱’,他是天生便适合被仰望之人,举手投足、坦荡弘毅,令我甘拜下风;伯言么,”一种深深的哀切笼罩住他,“他教给我‘哀愁’。我无法面对六十岁后的伯言,他又偏偏像罂粟使人上瘾,我忍不住不去看他,可一看到他的泪水,我……”他谨慎选择了一个词,“很痛苦。痛苦到与他一同掉下泪来,只为人间琐琐屑屑的权斗、阴微下贱的圈套。”为此流泪,兴许有损魇师的自尊。“以前我常埋怨是伯言不够坚强,害我陪着他软弱,后来渐渐明白,目送人生最宝贵的事一件件流逝、再不复返,无论多坚强的人亦无法承受。我想伯言不该活那么长,倘使他只活五十四、五岁,像孔明一样,那他死亡时也能同样满怀希望,而非怀抱哀凄、绝望之心,愤愤卒命。”
因为爱护、想成全,所以缩短一个人的年寿,乍一听很荒诞,可落实到陆逊身上,只叫人扼腕唏嘘。
我试图劝慰赵直:“一如丞相所说:人心苦不能尽。人与人本就相互隔阂,郁懑而亡者不只陆逊一个,他毕竟在灿烂年代留下了灿烂的名字,你不用这么恼怒感伤。”
“他与别人不同,多少有点不同。这不是指我与他私人的交谊。”赵直叹道,“写史的人,你认为一个天生瞽者与一个后天失明之人比,谁更不幸?”我不假思索道:“后者。”“所见略同。”赵直说,“见过最绚烂的光明后,被硬生生夺走眸瞬,堕入万劫不复的漆黑,这叫人怎样忍耐?逼死伯言的,是孙权;倘使孙权自始至终便是个昏君,倘使他从未对伯言有过任何恩遇,我兴许还能释然一二。你想看彝陵后的事吗?请吧!”
手一伸,展示给我一个极精简的片段。
晴好的午后,陆逊正展读一封书信,不时提笔修改。改完后他又通读一遍,这才把它封入囊中,加盖印鉴。
“看那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