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奇异的梦
是不信,现在便是要出战的。当年的想象,以为军人为国效死,临敌的时候,不定是怎样的激昂奋发,高唱入云;死在疆场,是怎样的有荣誉;奏凯回来,是怎样的得赞美,自从赴欧观战以后,看见他们的苦境,已经稍稍觉得战争是不人道,不想现在不但是不人道,而且是无价值,眼看得我们便要为少数的主战者,努力去做这不人道,无价值的事了,——太不值得了。
战壕挖好了,隐隐的看见对面的军队,旗帜飘扬,他们的队官,听说便是忠平,——是我伯父的儿子,是我的哥哥;他是在一个月以前,刚和我分手的。前几天他还写信给我,问我何时可到他那里去,不想我们现在却在战场相见,可怜呵!
我何忍攻击他,他也何忍攻击我,要是为着公理正义,自然没有什么顾恋;要是我们自己起意的,也没有什么顾恋;现在却如何呢?——我们都按兵不动,盼着万一还有调停的希望。心里稍微的镇定一些,只是暴烈的雷雨只管困住我们;军需官又只管迟延着不来;军粮不足,怎能支持呢?如何能叫兵士们枵腹从军呢?
我为何卧在这里?我的头为何抬不起来?我为何觉得周身麻木?这雪白的墙壁,绿荫遮满的窗户,不是战场上呵!——我想起来了,我是已经交战受伤了,这里是医院呵!
大雨的晚上,“总攻击令”下了以后,忠平的军队悄悄的越过战线来;一阵的枪声,将我们一齐惊醒,那时我神经错乱,只觉得拿着一柄指挥刀,站在雨中,耳中只有雨声,枪声,呼声,忽然一声震响,我跳起很高来,立刻左边身子麻木了过去,倒在雨地里,脑子里好像有海水流过一般。一会儿火光一闪,听得有人说:“他们的队官在这里呢!”接着有人低头看我,——“呀!忠平哥哥!”他哭了,拉着我的手;我也哭了,以后我觉得飘了起来,万事都不觉得了。
我的确是受伤了,忠平在不在这里呢?我到底是在那边呢?
看护生进来,看见我醒了,连忙走过来。我要问他,他却微笑着摇头,不叫我言语,一壁低头去察看我的伤处,我的目光随着他的手看去,立刻血液冰冷,——原来我已成了废人了,我的左手左脚都没有了……恨得我要坐起来!我用力撕开裹伤的药布!我痛击自己的头!我大声呼喊!以后便哭了!看护生吓得不知道怎么好,站在一旁,呆呆的看着我。
等我慢慢的止住了哭,他才过来要劝解;我指着门叫他出去,我不听他的话,谁的话我都不听。完了!完了!我成了废人了,不如死了……一觉醒来,刚一睁眼,立刻想起方才的事来;什么心都灰了,我这一辈子就算完了!
“不论是谁,请给我一瓶毒药,让我死了罢!”我不住的哀唤着。这时门开了,忠平走了进来,灰白着脸,他的左手也裹着布,挂在颈下,三步两步,走至床前,抚着我,好半天挣出一句话来,说:“弟弟!我……”我们都幽咽无声。我静静的卧着,耳中只听得树叶摇动,和忠平哽咽的声音,他的眼泪,都滴在我的脸上。这时我想起小的时候,和忠平一处游玩,我们各人都拿着一杆小木枪,装上沙土,伏在树后,互相射击,忽然他一枪射在我脸上,飞沙迷了我的眼,我放下枪就哭了,他赶紧跑过来,替我揉眼睛,一面劝我说:“弟弟不要哭,我们以后永远不打着玩了。”这些事都像幻灯般一片一片的从我眼前过去,——这时我心中只觉得澄静凄惨,忠平呵!但愿你永久坐在这里!我们以后永远不打着玩了!
可喜的消息到了,我不至久安于废人了,我要往一个新境界去了,那地方只有“和平”、“怜悯”和“爱”,一天的愁烦,都撇下我去了。
可怜的主战者呵!我不恨你们,只可怜你们!忠平呵!我不记念你,我只爱你!父亲呵,妹妹呵,再见罢!
世界的历史,一页一页的翻过去,以下只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