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深层个性心理的空间:《绝望中诞生》
朱苏进与其他一些部队作家不同,他的创作中有着强烈的个人化倾向:自中篇小说《第三只眼》以来,他很少再写作那类正统的主旋律题材(即偏重于表现主流意识形态规定中的理想主义与英雄主义)的小说,而是努力在军事题材中投入个人独特的感受与情绪。概括地说,他开拓出了一种在意识形态性极强的军旅题材中深入探询个性心理空间的创作倾向。
发表于1989年的中篇小说《绝望中诞生》[6] 最能体现上述这种创作倾向,它没有特别复杂的故事,基本的情节线索就是对一个军人的精神世界的探索,但其中蕴藏着震撼人心的力度,尤其是在对人物的个性刻画中呈现出神奇而迷人的色彩。主人公孟中天是一个怀有异秉的天才人物,正如作品里所描绘的:“他具有一般人罕见的狂热欲望和极其冷静的智慧。越是绝望的事,越使他兴奋不已。他会像求生者那样执着地酝酿狠狠一击,会像饿兽撕扯肉骨那样撕扯疑难。是的,他有双倍的野性和双倍的智慧。他绝不肯容忍失败……”他在专业领域内的才能令人瞠目,小说对此特别加以反复的强调,如他在接受军区司令员宋雨考验时表现出的堪称卓越的测地才能与军事素质;又如小说开头设置的那个谜样的悬念,他在几无任何工具的绝境中,完全凭借超常的思维与观察力测出他在地球上的立足点。这种才能与作为绝不会让人满足于一般功利性的目的,孟中天产生了超乎其上的、与他那超人般的天资心智性格相匹配的个人野心,因此他在地图上精确标出自己的立足点之后,继而写下这样一句话:“一切发现与猜想均在此开始。”正是这种几乎凌驾于万物之上的自信,及敢于向一切挑战的激情,使孟中天注定不能满足于只做个平庸的专业技术员,而是一俟有了机会即厕身于政治斗争的权力场中,以使他那满溢于生命中的才能获得更广大、也更具实际性的施展之地。他被不怀好意的宋雨看中,调往军区当机要秘书,随后他平步青云,将要成就一番叱咤风云的政治事业。只可惜他身在文革,尽管风光一时,但那些政治作为却很快就灰飞烟灭了,他沦为阶下囚,只能在绝境中期待着再一次的崛起。
作品正面描写的内容,即从这里开始:若干年后,叙述者偶然勘破了孟中天从前测量自己立足点的那种奇迹般的方法,其后他们两人得以相识,仍在监禁之中的孟中天遂向叙述者公开了他在这孤身独处的八年间的生活内容。原来他在对自身命运感到绝望之后,重又激发起了对地质学的研究热情,他以旷世稀有的灵感火花照亮了地球构造学中的许多千古之谜,以疯狂的想象和不可思议的假设提出了一种“完美”得无可挑剔的地球运动理论,理论的核心动力所在,恰恰竿是孟中天人生遭遇中的绝望与向绝望挑战的强大意志。我们身处其间的地球,经过他的描述成了一个强大意志的生命体,它在远古浩渺无边的时间尽头,也历经了绝望中诞生的痛苦时刻,以巨大而神秘的奇迹力量逐渐形成了今日的地貌……对于这项科学理论的漫长陈述,在整个作品中占到了三分之一的篇幅,但这种违背写作常规的做法并不让人觉得不适,反倒造就出了全篇中最激动人心的段落:面对地球表面谜样的形态,孟中天的理论像是撕开了它的全部帷幕,暴露出它那种种被长久禁锢的欲望,以及那令人感到恐怖的力度,由此展现出的,是中国当代文学中所少有的那种包容天地万物在内而又富有无穷神秘色彩的恢宏境界,仅此一点而言,《绝望中诞生》也可算是创造出了绝无仅有的独特意境。但在作品中,这段理论陈述主要还是作为情节构造因素出现的,孟中天的个人欲望在地学研究中得以满足,他虽然被剥夺了行动的自由,但却在方寸之间获得穷尽宇宙的目力,他是以他的思想征服了他所身处其中的整个世界。这一方面更加深了对孟中天精神世界的描绘,同时也由此而明确提出了“绝望中诞生”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