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邻居
个,往往就睡在母亲的手臂上,我有时也带着书去看。午时警报若未解除,我们就在野地里吃些干点充饥。
坐在壕沟里无聊,就闲谈。从M太太零碎的谈话里,我猜出她的许多委屈。她从来不曾抱怨过任何人,连对那几个不甚讨人喜欢的孩子,她也不曾表示过不满。她很少提起家里的事,可是从她们的衣服饮食上,我知道她们是很穷困的。
眼看着她一天一天的憔悴下去,我就想帮她一点忙。有一次我就问她愿不愿去教书,或是写几篇文章,拿点稿费。家务事有老太太照管,再雇个佣人,也就可以做得开了,她本来不喜欢做那些杂务,何必不就“用其所长”?
M太太盘着腿坐在地上,抱着孩子,轻轻的摇动,静静的听着,过了半天才抬起头来,说:“×先生,谢谢你的关怀,这些事我都早已想过了,我刚来的时候,也教过书,学校里对于我,比对我的先生还满意。”说到这里,她微笑了,这是我近来第一次见到的笑容!她停了一会说:“后来不知如何,他就反对我出去教书……老太太也说那几个孩子,她弄不了,我就又回到家里来。以后就有几个朋友同事,来叫我写稿子。
×先生,你知道我从小喜欢写文章,尤其是现在,我一拿起笔,一肚子的……一肚子的事,就奔涌了出来。眼前一切就都模糊恍惚,在写作里真可以逃避了许多现实……”她低头玩弄着孩子襟上的纽扣,微微的叹了一口气,说:“但是现实还是现实,一声孩子哭,一个客人来,老太太说东说西,老妈子问长问短,把我的文思常常忽然惊断,许久许久不能再拿起笔来。而且——写文章实在要心境平静,虽然不一定要快乐,而我现在呢?不用说快乐,要平静也就很难很难的了!
“写了两篇文章,我的先生最先发现写文章卖钱,是得不偿失!稿费增加和工资增加的速度,几乎是一与百之比,衣工,鞋价,更不必说。靠稿费来添置孩子衣服,固然是梦想,写五千字的小说,来换一双小鞋子,也是不可能。没有了鼓励,没有了希望,而写文章只引起自己伤心,家人责难的时候,我便把女工辞退了。其实她早就要走——我们家钱少,孩子多,上人脾气又不大好,没有什么事使她留恋的,不像我……我是走不脱的!
“我生着火,拣着米,洗着菜,缝着鞋子,补着袜子,心里就象枯树一般的空洞,麻木。本来,抗战时代,有谁安逸?
能安逸的就不是人;我不求安逸,我相信我虽没有学过家务,我也能将就的做,而且我也不怕做,劳作有劳作的快乐,只要心里能得到一点慰安,温暖……“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任何言语,自己苦够了,这万方多难的年头,何必又增加别人的痛苦?对我的父母,我是更不说的。父亲从北方来信,总是说:‘南国浓郁明艳的风光,不知又添了你多少诗料,为何不寄点短诗给爸爸看?’最近不知是谁,向他们报告了这里的实况,母亲很忧苦的写了信来,说:
‘我不知道你们那里竟是这个样子!老太太总该可以帮帮忙吧?早知如此,我当初不该由着你读书写字,把身体弄坏了,家事也一点不会。’她把自己抱怨了一顿,我看了信,真是心如刀割。我自己痛苦不要紧,还害得父亲为我失望,母亲为我伤心,×先生,这真是《琵琶记》里蔡中郎所说的‘文章误我,我误爹娘’了!”她说着忍不住把孩子推在一边,用衣襟掩着脸大哭了起来。孩子们也许看惯了妈妈的啼哭,呆立了一会,便慢慢走开,仍去玩耍。我呢,不知道怎样劝她,也想她在家里整天的凄凉掩抑,在这朗阔的野外,让她恣情的一恸,倒也是一种发泄,我也便悄悄的走向一边……我真不想再住下去了,那时学校里已放了暑假。城墙边的防空洞曾震塌了一次,压伤了许多人,M老太太幸而无恙。
我便撺掇他们疏散到乡下去。我自己也远远的搬到另一乡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