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经验
我有一个小孩,今年已经八岁了。每年过生日的时候都给她一个大蛋糕。最初的时候很大,抗战以后缩小了。后来就一年一年的小,到现在小成一点点。我仿佛也和孩子的蛋糕一样,年纪越大,胆子越小,不独创作的胆子小,甚至讲话的胆子也小多了。
一个人走上写作的路,也绝不是偶然的,我从来就住在海滨,所看到的只是山、水,大自然的风景,找不着一同玩耍的朋友,没有别的消遣,只有专心于读书方面。三岁的时候母亲教我认字,谈着“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一副名对,所以我认识数目字,是从三五八九等字念起,而不是从一二三念起,有时家里人领我上街,我便去看店铺里的招牌,都能把它记住。也很喜欢听仆人们讲故事。到了六岁的时候,自己晓得看小说,像、《封神榜》、《水浒》、一类的书,也是似懂非懂的。后来年纪稍大一点,读林琴南翻译的外国小说,觉得津津有味。后来自己练习写作,模仿今古奇观的体裁,写了几篇故事,可是没有人买,便卖给我的父亲,换得一点意外的收入,来做点心费,每篇最高的卖一毛钱,最低的只有两三个铜枚,但这对于我已经是一种鼓励。父亲也叫我对对子,记得有一回,他出的上联,是“鸡唱晓”,我对的下联是“鸟鸣春”。父亲认为很好,其实并不是我自己想出,是在香烟牌上看见过的。同时我觉得对对子对于联字措辞有很大关系,有的文章念起来不响亮,写作也是一字一句不能随便的。等到十岁的时候,便搬到福建老家去住,那时生活完全改变。大家庭里姊妹很多,我便开始换上了女装,先从走路学起,在家里和姊妹们在一齐,学她们讲话,注意她们的服装的颜色,看她们怎样穿鞋穿袜子。这对于我也很有影响。
后来到北平去进学校,学说北平话,对我很有用处。几年的学校生活,一方面学到很多科学方面的知识,同时也不像过去说话没有条理,慢慢的学得细致。中学毕业以后很想学医,因为我母亲常病,从前的女人又不愿意让男医生诊症,所以我在大学预科的时候,就读的医科,是预备将来替我母亲看病的。到了五四运动的时候,我们许多同学组织学生会,他们推我担任燕大学生会文书干事,从那个时候起开始写宣传方面的文字。后来我觉得为什么不写我喜欢的东西呢?因此便开始学写小说,用“冰心”两个字做笔名,原来是因为容易写,(比较谢婉莹三字容易多了)却没有别的用意。后来报馆来信叫我加上“女士”二字,说是容易引人注意,实是毫无意义。最初所写的都是社会问题的小说,如关于男女不平等,女子受压迫一类的事情;在我觉得我并没有受到压迫,也没有感到什么不平等,后来便转到童年的回忆上面,最初写“繁星”的时候,只是随手拈来,抒写一点自己的灵感,也不知道写成什么文体。后来给孙伏园先生看见,说是新体诗,于是我就写新诗。合成“繁星”,“春水”这些集子,有些写成而未发表的,也就随手丢了。
后来到美国念书,才开始写《寄小读者》,自从这部书出版,我接到许多小读者的信,希望我继续写下去,他们纯洁的心情,很令我受感动,我希望总有一天能够满足他们底热忱的愿望。
过去十几年的学校生活。有许多作品,可以说是无病呻吟,自己觉得很情感。现在岁数愈大,情感益重。近几年来因身体多病及其他原因,很少写东西。抗战以后,看见许多因战争而发生的事实,悲欢离合,许多可泣可歌可写的材料,我很想写一点抗战时代的小说,但这不是说描写前线的文学,因为我不曾到过前线,我从来不肯写自己没有看见的东西,如果勉强写的话,写出来也是不切实的。
此外,我还想写一篇“自传”。大家有一个毛病。认为写“自传”,一定要了不起的人物,那么这个“自传”才有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