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胡适
适之校长先生:
这是一位日本留学生要转给裴文中先生的信。我仿佛听说裴先生到美国去了,不知您能代转否?不胜感激。
本月四号才回到东京,顿然凉爽寂静下来。这边也热,不过早晚还是凉飕飕的。一般心理上,也是这样。
文藻还瘦,还忙,不过精神还好。小女宗黎高了一点,多说了几句日本话,她从来不记得北平,因为她八个月就离开了,但她口口声声要回北平去,说想哥哥姊姊,想“祖国”,我不知祖国两字,在她心里是什么滋味!
胡太太好罢?北平热得怎样?
会见今甫、雪屏、毅生、从文诸位时,请代问好。匆颂俪安谢冰心拜上四七、八、廿版)无题这一段空程,我经过三次了。天空像海水一样的蔚蓝,海水像天空一样的淡白,上下都是透明,无色彩,……在这透明无色的太空中,我一点感想都不起!
在这海和天的后头的,牵挂也罢,眷恋也罢,忧愁也罢,都扔在背后了!在这海和天的前头的,欢喜也罢,希望也罢,恐惧也罢,且让它迎面扑来!现在只是一个静默,乏倦,无力的我,隐藏在海天之中,一点极微小的空壳里,听任眼前一片一片的影子,滑翔过去——屋子四角是阴暗的,一切都只是个轮廊。太阳该是很高了罢,而只有西窗外墙根下的一小片青苔,得到了满天灿烂阳光的一角!
在模糊断续的市声里,我只闭着眼,静静的躺在床上。
一阵浓烟,卷了进来。我赶紧爬起关上窗户。这是一个“杂院”式的庭宇,院子本来小,又被日本人横串的盖起一条大走廊,廊子两边便只剩了两线天!日本人走了,一切居室的形式,没有跟着走,房东是不但“盖”不起,而且“拆”不起,于是这七八家子便在“床之间”,“它它迷”,“假山石”,“天窗”的中间和上面,杂住了下来。
这杂院里,厕所多,而厨房少,于是这七八个煤炉便杂乱的放在各家的门口,各家的吃饭时间不同,这些煤炉也是连续不断的生起。我这屋子,难得有没有烟的时候。
我关起窗门,又回去躺下。
“老太太,借您的火上,给小黄炖点鸡肠子罢!”
“炖上罢,真是的,还问!”
“咳,小黄这些日子也显得瘦了,天气热不是!我说这年头就甭养这些小活物,人都吃不饱,别说猫狗了!当初小黄它妈是怎么喂的,说话有十年了,老头子上街买菜,总短不了给它带点牛肉呀肝儿的,您没瞧见它那个胖!这会儿呀,我喂着喂着小黄就会掉眼泪,我说,‘小黄呀,委屈你了,可是连我连老头子也没得吃呀。’老太太,您看我们大小子,到南边去了十年了,和平以后,倒是有信来,说是那边苦,竟发疟子,钱也不够花。小二和二妞呢,打去年到北边去,就没有音信了。就剩下我们这大妞儿,黑夜白日的做活养着我们俩。瞧着她也可怜,眼睛整天是红的,晚上一躺下就咳嗽。可是我又有什么法子呢,老头子这么大岁数了,我呢,给人当老妈子去还许行,可是家里也得有人呀。妞儿整天在工厂里,老头子又是个病身子,昨天上了一趟菜市,跟卖鸡的要了一段鸡肠子,他说他‘瞧着小黄怪可怜的,我跑一趟罢’,回来这就又躺下了。咳,这年头连人带狗,饿死了算!……”
这屋子比十年前挤多了!从前这客厅的色调是绿色的,绿窗帘,绿地毯,绿椅罩,绿镜框,绿花瓶……进屋来是夏凉冬冷的感觉。如今呢,五光十色的,像草地边的“十样锦”一样,显得热闹,但并不难看。
几件是你认得的?我们几个人回来以后,把残余的东西收拾收拾,便住在这里来了。这屋里显得挤点乱点,是不是?
“本来住在这里的S和W都不回来了,潍县的经验,对她们的神经上,恐怕有点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