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人郎”访问记
着来捏。可是洋画上一出戏只有一场,不够生动,我想捏戏中人物的每一个动作,我就开始去听戏,又没有钱,买不到前排的座位,只好在后边远远地看吧,看完回来,回忆,揣摩戏中人的种种神情动作,常常一夜一夜地睡不着觉……“从此我就过起游艺的生涯了,我和我的爱人,背着箱子,拉着大孩子,抱着小孩子,一家人走遍了天涯海角。我们到过天津、青岛、烟台、威海卫……也到了上海,在静安寺路交通银行的石头窗台上摆过小摊。那时我捏的小面人,就有人来收买,转卖给外国人,什么佛爷啦、寿星啦、胖娃娃啦,凑成一打,送到外国去。虽然常有一二百打的定货,可是经过中间的剥削,到了我手里,也就所余无几了!”
他又燃了一支烟:“您可别怪我,我一提到从前的事情,就激动,就难过!旧社会真是个陷人坑,像我们这样靠手艺吃饭的劳动人民,到哪里也没有活路!我们拖儿带女,到处飘流,有时候连饭也吃不上,连店也住不到……”
愤怒和痛苦涌上了他的眉头,他的声音也就颤动急促了:
“我们在哪一个地方都呆不长,不流浪是不行的,我们又走了京汉线,东北、西北,到处都受着欺凌。不说别种坏人吧,就是旧军人,国民党的士兵……那年在张家口的康庄,我在一个兵营门口,正捏着一个胖娃娃吹号,一个号兵过来看见了,就瞪眼问:‘你捏的这是什么?你不是在形容我?’我也气了,我说‘我捏的是胖娃娃,我想捏你还捏不好呢!’他狠狠地飞起一脚,把我的箱子踢翻,玻璃都粉碎了!
“有时候呢,一个大兵把我的面人拿走了,我跟到营门口,另一个大兵出来就给我一个大嘴巴……还有日本人时代,更不用提了,日本人当然可恨,狗腿子的翻译就更其可恶,……咳,从前的苦日子,说它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呵!”
他完全激动了,头也低了下去。我觉得很惶恐,也很窘,我是来欣赏他的作品,和他谈谈他目前的工作的,怎么会引起他谈到他伤心的旧事呢?正在我局促不安的时候,他抬起头来勉强地笑了一笑,说:“对不起,你可别介意……”
我赶紧笑说:“可不是,那都是从前的事了,譬如做了一场恶梦,您还是谈谈现在的工作吧。”
他的脸上开朗了,微笑从嘴角展到眼边:“解放后一切都变好了,人民政府十分地重视民间艺人,当人民政府发现了我的手艺,就把我从穷苦中救拔了出来,让我专心地研究我的艺术。如今我们再不流浪了,我每月有固定的工资,生活平稳安定了,我也能精心地做些细活,不怕加工,不怕费料,只要我做的好——现在的条件真是好极了!”
我问说:“您去年还去过英国,我从报纸上看见了……”
他很谦虚地微笑了:“我们经过乌兰巴托……巴黎……一路都很好。我一辈子坐过多少次海船,在无风三尺浪的海上都过去了,因此我坐飞机也不觉得怎样。”
他一句也不提他在伦敦表演捏面人的技术的时候,那种受人欢迎的光景,多么谦逊的艺术家呵!
时间已经不早了,他激动之余,似乎有点疲倦,我也就不再多问了。在我站起的时候,看见桌上一个带格的木盘,里面放着些骨片,锥子,小木梳之类的东西,就问这是否工具,他说是的,而且工具也很简单。他掀起木盘上一块遮着的白布,底下有一小条一小条像颜色粉笔似的熟面,这便是他的材料了。他说这熟面是四分之三的面粉和四分之一的江米面,和起,烫熟,再上锅蒸,然后调上颜色和蜂蜜,揉搓起来,做成的面人就可一二十年不裂不坏的。
当我赞叹说这手艺不容易学的时候,他又微笑了,说:
“也容易也不容易,百分之十靠师傅指点,百分之九十靠自己研究揣摩!”
我问:“您现在带徒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