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骂皇帝
嘉靖四十五年(公元1566年)二月,任户部主事一年后,海瑞上了那道使他留名千载的“骂皇帝疏”,即《直言天下第一事疏》。
嘉靖皇帝可以算是一个典型的“昏君”。他个性很强,行事荒唐且固执己见,从不与大臣妥协。他酷爱方术,为了炼出长生不老药,竟然摧残宫女,以获原料。宫女们走投无路,趁他睡着之时,企图用丝带勒死他,然而慌张中丝带打成死结,嘉靖得以大难不死,此为明史上有名的“宫婢之变”。然而,他并没有从此事中汲取教训,反而变本加厉,干脆搬出皇宫,不再上朝,专心修炼。大臣们起初也曾拼死相争,然而争不过这位“性刚”的皇帝。
要知道,这位皇帝即位之初曾一怒之下廷杖一百八十人,其中十七人被活活打死。在多人被罢官免职甚至处以重刑之后,非议皇帝的声音消失了,“无敢言时政者”。更多的大臣投皇帝所好,向皇帝献祥瑞,写给皇帝作法用的青词,朝廷上弥漫着一股请仙设坛的香烟味道。
然而,海瑞进京了,死气沉沉的政治局面注定要被打破。他做地方官时,天高皇帝远,无缘关心朝廷之事。而现在,来到了帝国的政治中心,关于皇帝无道、朝政日非的桩桩件件呈现在他面前。他的道德观、责任感使他无法保持沉默。海瑞只认天理,不认形势。皇帝“性刚”,他的“性”更刚。皇帝无道,臣子直言,这对海瑞来说,就像左右手各有五指那样简单。
当然,海瑞并非不懂世事之人。他完全知道这封奏疏的后果,那可不仅仅是丢官罢职,而很有可能是杀身之祸。纵然自己甘于舍生取义,堂上还有八十岁的老母,膝下尚且空虚,作为海家的单传之子,无后之罪尤大。
这应该说是海瑞入京一年后才递上这道奏疏的原因。关于海瑞的这一段彷徨犹豫,从来没有史家提及。然而,可以想见,这一次定然是海瑞一生中“天理人欲”“交战胸中”最激烈、最残酷、最旷日持久的一次。通观海瑞一生,性格火暴易于冲动的他还没有哪一次抉择进行得这样艰难。
海瑞的京官做得实在是不容易。首先是每天的工作大都是虚应故事,没有什么实质内容。坐在办事堂上,大部分时间是白白浪费。回想起来,他还是留恋在县里忙得脚打后脑勺的日子。再一个,他和同僚们也处不来。这些人都是些混日子的高手,一杯清茶泡上,他们就开始扯闲话,东西南北,天上地下,聊个昏天黑地。海瑞从来插不上话,总是在一边落落寡合。
其实他是打心眼里讨厌这些人。办事的时候,他们是油滑惯了,顺水推舟送人情,该办不办吃要拿,而海瑞则坚持必须按规定来。所以,许多环节到海瑞这里就卡住了。渐渐地,海瑞就变得非常孤立。
正是在做京官的日子里,海瑞对帝国的政治状况有了整体性的了解。这个帝国已经整体腐烂掉了。在他看来,问题的根子出在皇帝,解决的办法也自然在皇帝。皇帝为天下之本,是天下之表率。“一人正,天下无不正。”
历来谈到海瑞上书,人们总是津津乐道于海瑞直言皇帝无道一段,“嘉靖者,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天下人不直陛下,久矣”屡屡被人引用,而很少有人注意奏折最后一段里面的话:
陛下诚知斋醮无益,一旦幡然悔悟,日御正朝,与宰相、侍从、言官讲求天下利害,洗数十年之积误,置身于尧、舜、禹、汤、文、武之间,使诸臣亦得自洗数十年阿君之耻,置其身于皋、夔、伊、傅之列,天下何忧不治,万事何忧不理?此在陛下一振作间而已。
如果不读这一段,就不能读懂海瑞,也不能读懂嘉靖皇帝对海瑞的优柔态度。在这一段里,海瑞向嘉靖帝讲述了一个古老的神话:人的精神决定一切,天下治乱,只在皇帝一念之间。只要皇帝一振作起来,按圣人之言去处理每一件事,那么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