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到河口沼泽地去猎黑豹了,森林也不去了,种胡椒的小村子也不去了。我们周围的一切都长大了。小孩都看不见了,骑在水牛背上或别处的小孩都看不到了。人们身上似乎都沾染了某种古怪的特征,我们也是为样,我母亲身上那种疏懒迟钝,在我们身上也出现了。在这个地方,人们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张望着森林,空空等待,哭泣。低洼地肯定是没有指望了,雇工只能支高处小块土地上耕种,种出的稻谷归他们所有,他们人还留在那里,拿不到工资,我母亲叫人盖起茅屋,用来作为他们栖身之地。他们看重我们,仿佛我们也是他们家族的成员,他们能够做的就是看管那里的般加庐,现在仍然由他们看管。尽管贫穷,碗里倒不缺什么。屋顶长年累月被雨水浸蚀朽坏,逐渐消失了。但屋里的家具擦洗得干干净净。带游廊的平屋外形仍在,清晰得像是一幅画,从大路走过就可以看见。屋门每天都敞开着,让风吹进屋内,使房屋内外的木料保持干燥。傍晚关门闭户,以防野狗、山里的私贩子闯入。
所以,你看,我遇到坐在黑色小汽车里的那个有钱的男人,不是像我过去写过的那样在云壤的餐厅里,而是在我们放弃那块租地之后,在两或三年之后,我是说在那一天,是在渡船上,是在烟雾蒙蒙、炎热无比的光线之下。
我的母亲就是在这次相遇之后一年半带我们回法国的。她把她所有家具用物全部卖掉了。最后她又到大堤去了一次,最后一次。她坐在游廊下面,面对着夕照,再一次张望暹罗那一侧,这是最后一次,以后就没有再去,尽管她后来改变想法,又离开法国,再次回到印度支那,在西贡退休,此后她就没有再到那里去过,再去看那里的群山,那里大森林上空黄黄绿绿的天宇。
是的,就让我说出来吧,在她这一生之中,即使让她再从头开始,那也是太晚了,迟了。她是办过一所专教法语的专科学校,叫作新法语学校,这样可以让她拿出一部分钱来供给我读书,维持她的大儿子的生活,一直到她死去。
我的小哥哥得了支气管肺炎,病了三天,因心力不支死去。正是在这个时候,我离开了我的母亲。那是在日本占领时期。由此开始,一切都已告一结束。关于我们这些孩子的童年生活,关于她自己,我从来没有问过她。小哥哥一死,对我来说,她应该也是死了。同样,我的大哥,也可以说是死了。这一来,他们加之于我的恐惧感,我始终没有能克服。他们对于我从此不再有什么重大关系了。从此以后,对于他们我也无所知了。她究竟是怎样还清她欠印度商人的债务的,我一直不知道。反正有那么一天,他们不再来了,此后也没有再来讨债。我见过他们。他们坐在沙沥我家的小客堂间,穿着白布缠腰,他们坐在那里不说什么,几个月、几年时间,一直是这样。只见母亲又是哭,又是闹,骂他们,她躲在她的房间里,她不愿意出来,她吼叫着,叫他们走,放开她,他们只当什么也没有听到,面带笑容,安安静静,坐在那里不动。后来,有一天,他们都不见了,不来了。现在,母亲和两个哥哥,都已不在人世。即使加首往事,也嫌迟了。现在,我对他们已经无所爱。我根本不知道我是不是爱过他们。我已经离开他们。在我头脑里,她的皮肤的气味,早已没有、不存在了,在我的眼里,她眼睛的颜色也早已无影无踪。那声音,我也记不得了,有时,我还能想起傍晚那种带倦意的温煦。那笑声,是再非也听不到了,笑声,哭声,都听不到了。完了,完了,都忘了,都记不起来了。所以,我现在写她是这么容易,写得这么长,可以一直写下去,她已经变成文从字顺的流畅文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