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11-15
,闪光!天空热得苍白,甚而有点灰暗,但这也正说明这是南方、富饶和幸福。我们随身带来的乡下人的大包小件,一路上都已消光。现在,差不多只有我一个人才最后离开这趟列车,我又恢复自己的真名实处了。由于疲倦和饥饿,我歪歪倒倒地走进头等候车室。中午,到处是空位,大餐厅异常清洁和安静,雪白的餐桌,桌上的花瓶和烛台亮亮晶晶(这是一些有钱的、无事或有事坐特别快车到这里来的人的世界!)……我再也不能象沿途那样,象个叫花子似的省俭了——我要了咖啡和面包。这虽然都给我拿来了,但对我却斜起眼睛瞄一瞄——我的样子也实在可疑。不过这无所谓,我还是我,我欣赏这静寂、清洁和从窗外吹进来的热气。我突然看见:在对着月台开的大门口,有一个象珠鸡一样五色缤纷的东西蓦然地、但很随便地、悠悠忽忽地走进餐厅里来……从此,我一想到南方的车站,总把这个五色缤纷的东西联在一起。
但是,我仿佛是来寻找的东西究竟在哪里呢?塞瓦斯托波尔看来既没有被大炮毁坏的房屋,也没有幽静和荒芜的地方——父亲和尼古拉?谢尔盖耶维奇在这里的日子,他们所带的勤务兵、食品箱,以及公家提供的邸宅,一点痕迹也没有了。这座城市老早就没有他们的踪影了,已经重新改建,洁白、漂亮、炎热,满街都是宽敞的、白蓬的四轮马车,卡拉伊姆人和希腊人,街旁都栽着南方葱绿的合金欢,烟草商店富丽堂皇,广场上竖起一座有点驼背的纳希莫夫的纪念碑,附近有一条通往伯爵码头的石阶,阶梯直入碧绿的海水里,海上停泊着一些装甲舰。只有在碧绿的海水的那一边,才有一件东西是父亲的——所谓北方阵亡将士公墓,只有那里才使我感到忧伤,感到消逝的昔日之美,眼下这美已经是和平的、永恒的,甚至好象是我自己的,而它也早已被大家遗忘了
我继续往前走。我在郊外一家便宜的旅舍里过夜,一清早就离开了塞瓦斯托波尔。中午,我已经到了巴拉克拉瓦。这个山峦起伏的光秃的世界多么古怪呵!一条白色的公路没有尽头,前面是光秃秃的灰色的山谷,远远近近的山顶象是大圆面包似的,也一样光秃,一样灰色。一个个山顶相连,构成淡紫和浅灰色的一大堆,做着自己炎热和神秘的梦,使人看去感到疲惫不堪……我在一些巨大的多石的山谷之间坐下来休息。远处,一个鞑靼牧童手中拿着长长的钩子站在一大群灰色的羊群旁边,羊群好象一堆鹅蛋石一样。牧童咀嚼着东西。我走到他面前,看见他在吃干奶酪和面包,我掏出一个二十戈比钱币。他一边咀嚼,一边注视着我,摇摇头,把挎在肩上的口袋整个向我递过来。我接了,于是他温和而又高兴地咧嘴笑了,那副黑眼睛的面孔全都发亮,那双在圆帽下突出来的耳朵往后移动起来……而在白色的公路上,有一乘三套马车打从我们身边走过,马蹄声、铃声不断地响着。在驾车台上,坐着一个鞑靼马车夫,马车里,是一个戴着亚麻布便帽的黑眉老头,他身旁坐着一个姑娘,全身包裹着,脸黄肌瘦,长着一双乌黑的可怕的眼睛……真的,若干年后,我曾不止一次看见过她在雅尔达山上的大理石十字架上,这个十字架安在许多其他的十字架之间,掩藏在松柏和玫瑰之中,在南方明媚的天气里受着清新海风的吹拂……
我在拜达尔门旁边一个驿站的台阶上过夜。看守人得知我不打算雇马,就不让我进房子里去。城门外,黑暗的深渊中,大海通夜喧哗着——显示出威慑的力量,使人莫名其妙,也使人过早地昏昏欲睡。我有时走到城门下,这儿已是陆地的边缘,一片漆黑,浓雾裹着强烈的芳香,海浪送来一股冷气。喧哗声时而沉寂,时而高昂,象荒野的树林的喧闹一样……黑夜茫茫,一个盲目的和不安分的东西,不知怎么的贪婪而又痛苦地生活着,既怀敌意,又无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