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窦兰卿踏雪杨州府 马侉子调谐窘盐商
“你是要见我们太尊大人嘛,早说不就明白了?”那衙役惊讶地闪了他一眼,这才正目打量,只见这年轻人穿着灰府绸挂面儿棉袍,蓑衣上满是雪,里边露出套扣天青缎巴图鲁背心,脚下乌拉草木底履套着黑冲泥千层底鞋,穿着蓑衣却没有戴笠,一顶黑缎六合一统瓜皮帽上还嵌着一块白玉镶片。这身行头说贵不贵,说贱也不贱,说不清是个甚么来头,因道:“鱼大人出衙拜客去了。原说今儿会议本府士绅,商计乾隆爷巡幸扬州迎驾的事儿,人早到齐了,大人还没回来。二堂那边——”他用手指指衙内院向南拐弯处,“人都在候着他老人家。您先生敢问官讳、台甫?要到签押房得等胡师爷午饭后才得开门,不然先屈驾到二堂等着也好,鱼老爷不会在外时辰长了。”这次他也咬一口蹩脚京腔说话,虽是不伦不类倒也明白。窦光鼎听了只点点头,一边走,解着蓑衣带子径到府衙二堂后,蓑衣木履脱在廊下,便听里边人声嗡嗡蝇蝇,嚼茶的、窃窃私议的、咳嗽的、打呵欠的,叽叽格格似乎在说笑的……甚么样的都有。
猛听得有人说:“窦光鼎这么作贱别人,踩人肩头向上爬,也不是甚么好东西!”
窦光鼐万万没有想到,此时此地会有人在背后骂自己,而且咬牙切齿恨得想将自己投畀豺虎,心里轰地一阵耳鸣,立刻涨红了脸。站在门口觑着眼往里瞧时,外面雪光映着,屋里格外暗,烟腾雾绕朦朦胧胧老少富商足有四十多个,杂坐在六七张八仙桌旁吃茶抽烟磕瓜籽儿品果点说闲话,根本看不出方才是谁发话。正发愣间,二堂西南角几个人已经纷纷附和。
“邢二爷说的是。”一个肥得水桶似的绅士,用手绢擦着油光光的鼻子,打着哈欠呜噜不清地说道:“裴太尊挂靴离任,我去看他,他说自己只想造福一方百姓,不防头就得罪了言利之臣,这姓窦的就是个言利之臣,货真价实的个小人!”
“是小人之尤!”
挨着邢二爷坐着的一个干瘦中年人捋着山羊胡子,斩钉截铁说道:“他按着不许卖,裴太尊卖了他眼红——裴太尊难道卖田填了自己腰包?”说着便吭吭地咳。旁边一个獐头鼠目的小个子却似乎不关痛痒,笑道:“无非窦某人弹劾裴太尊,断了诸公一条生财之路,你们才恨他。说句公道话,朝廷的涸田卖得也太贱了。老邢,把你清河庄子上的地二十两银子一亩盘给我,不,三十两也成——你卖不卖?”窦光鼐这才看见那个叫邢二爷的,却是个方脸络腮胡子,说起话来鬓边一块朱砂痣一抽一动。“那是我爷爷手里从靳河帅手里买的——你老万开甚么玩笑——我是说,这些涸田荒着也是荒着,朝廷自己不种,卖给老百姓种不也是善政?他窦光鼐凭甚么拦着,还弹掉了裴太尊。连靳镇台也跟着吃挂落!
旁边几个土财主模样的立刻响应:
“天道好还,窦光鼐也不得好死!”
“拿别人血染自己的红顶子,他还算是个才子?!”
“鸡巴才子——就是才子,也是个妨主精儿——我听说他娘,他太太都妨死了。这样的人,能在乾隆爷跟前呆长?”
“大凡才子,多是短命的。”邢二爷道:“孔子跟前的颜渊,才子吧?三十三岁呜呼哀哉。汉朝的贾谊,才子,三十三岁根屁朝天……”
窦光鼐弹劾裴兴仁和靳文魁,原为他们攀结盐政使高恒,连小妾都献出去供“国舅”淫乐,没想到竟招惹了这群地主,疯狗似地恨不得咬死自己。听他们夹枪带棒辱及家门,更气得手颤心摇。身子一挺进了二堂,正要说话,一个自净脸中年人早已迎上来让座,扯着他袖子递着眼色小声说道:“兰卿老师,我看你多时了。不怕真小人但畏伪君子。和他们呕气,没的小了老师的身份。来……坐,听他们胡嘈,一会子难堪死他们!”窦光鼐一看,却是在纪昀府里几次见过面的熟人,人都叫马二侉子,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