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 乾隆帝丧子慰中宫 曹雪芹泪尽归离恨
两个毛毛,脸上已经盖了纸。小脚趾僵硬地挺翘着……火盆里的炭早已熄灭,除了床头两盏悠忽闪动的长明灯,半点烟火气也没有,还有一个女人穿着补丁衣服,一言不语在床边小凳子上坐着,叠纸箔元宝,只抬头看了看钱度便又埋头作自己的事。
“雪芹,雪芹!”
钱度活似身在梦中进了一座吓人的空庙,像是呼喊曹雪芹又像想把自己从梦中喊醒,连喊了几声,说道:“我是钱度,钱度,钱老衡!上天,你……你这是怎么了?”一边喊,一边拖着半瘫的芳卿到床边,对那女人道:“这位好心嫂子,是来帮忙的吧?快……想办法弄点热开水……这屋里太冷,活人也受不——”话未说完便止住了,他认了出来,这个衣着褴缕的女人是张玉儿!家住在前门外,当年钱度不知踏过多少次她家门槛,吃猪头肉,和勒敏、曹雪芹就猪肝下酒。勒敏和玉儿失意分手,钱度还曾有意向她提亲……这才过去几年,各人遭际竟如此悬殊!在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之下又复见面,造化啊,命啊,数啊……怎么这样安排法!
“曹哥,这位爷说的是,可不敢这么苦坐下去。”玉儿站起身,用手支着腰,不胜倦怠地说道:“这是前世里留下的因缘,是命。您就吞下认了吧。去了的已经去了,活着的还要活,单是张家湾,这一劫就走了二十多个,天意这样儿,人有什么法子?嫂子也不是什么好身子骨儿,这么苦巴巴的,还不如好好哭一场……唉,我回家给您提壶热水来……”说罢,冷漠地看一眼芳卿和钱度,踏着残雪去了。
玉儿的家离雪芹家只有几十步路,她一进门就从缸里向锅里舀水,默不言声抽柴、引火,丈夫蹲坐在炕桌边叭嗒叭嗒抽着烟,说道:“瞧见曹爷门口有骡子,怕是来客了吧?我刚去东家挑水,掌柜的给了几块糕,你送开水时拿去吧——别生嫂子的气了,她也是大家子出来的,跟曹爷一样,有钱了就使,不懂细水长流过日子……这么冷的天儿,跑北京城,她个妇道人家,不心疼男人、孩子?你先去,我在家把猪圈起起,也过去帮着料理。”玉儿仿佛从心底里透出一口长气,阴郁的脸色和缓过来,在噼啪作响的柴爆声中,说道:“我也气芳卿嫂子,也气曹家三爷,那干子‘爷’,总是一族兄弟,一个祖坟,芹爷到了这一步儿,连一分照应也没有。芹爷来时少给了他们东西了?!他娘的,是些什么东西!”她是个使气任性的女子,气得“咣”地把搅火棍扔在一边。那汉子见水开了,玉儿也不动,忙跳下炕,向壶里舀水,笑道:“你这脾气真叫没法。把水送去吧!”
“我不去!要去你去!”
“我不是上不了台面儿嘛……”
玉儿这才起身,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提着开水来雪芹家,远远便听芳卿哀哀恸哭,雪芹也发出时噎时舒的嚎声,进门见钱度正在安慰,因叹道:“这一哭出来,我就放心了,就怕怄着在心里,那要怄出病的……唉……大毛小毛啊……多好两个宝娃娃……一转眼就去了……老天爷怎么这么不开眼呐……”说着她也号哭起来。
“这么着说,芹圃外头还欠着人不少饥荒。”钱度心里有事,急着当天赶回去,雪芹眼下这情形儿也不宜留客,遂说道:“这点子钱,先不还帐,先把孩子入了土,打点着也就近了年关。我回去,恐怕还要走一趟口外,从阿桂那里要一点。现在我官不小,一个外来钱也不得——总包在我身上就是。不要紧,都是本家曹姓,还能连这点担待也没有?你看你,连泪都干了,你再有个三灾两病,叫芳卿怎么办?我得回去了。刘啸林虽回了南边,脂砚畸笏、他们打谅还在西郊,叫他们也来瞧你。熬过这一阵,再谋个差使,慢慢就又活泛起来了……”见雪芹一家如此凄惶,钱度动了情肠,心里一热,也坠下泪来,忙又安慰几句,出门打着骡子,逃跑似地离开了张家湾。
小王头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