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力丢出去。完全失去力道的铁刺在空中勉强飞行了半尺,“当啷”一声落在了张宇的脚下。
“已经够了……已经够了……”刘协抚摸着伏寿的后背,试图安抚她。伏寿的身体无法动弹,她情急之下,一口咬住了刘协的手掌。一阵剧痛传来,刘协皱了皱眉,却没有把手掌抽出来,任凭她的贝齿啮合在血肉之间。
伏寿已经紧绷了三天的弓弦,终于在这一刻彻底崩溃。她整个人几乎蜷缩在刘协的怀里,死死地咬住手掌,像一只受惊的雏猫。从齿肉相交处传来她含混不清的呜咽,眼泪如同泉水一样疯狂地涌出,与齿缝间流出来的鲜血同时滴落到地板上。这一刻,她终于抛弃了一位托孤皇后的矜持,变回到一个受尽委屈的小姑娘。
在一旁的张宇看着这一幕,迟疑地捡起铁刺,不知是否该刺进这个假货的脊背。他沉默了片刻,还是放弃了。他放开铁刺,问道:“为何你要阻止皇后杀我?”
伏寿缓缓松开牙齿,整个人瘫坐在地上,眼神迷离,如同虚脱一般。刘协甩了甩手掌上的鲜血,缓缓转过身来,平静而沉稳,有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从容:“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朕不希望再有人为此牺牲了。”
这是《尚书》里的句子,意思是宁愿自己承受罪衍,也不愿伤害无辜之人。张宇没读过《尚书》,但他觉得,眼前之人的声音里,有着让他无法回绝的力量。在那一瞬间,他心目中的皇帝,与眼前这个假货居然发生了重叠。
他倒退两步,重新跪拜在地上。这时候伏寿也从狂乱的情绪里恢复过来,她默默取来白布与绢带,像一个乖巧的妻子,为自己的丈夫细心地包扎着伤口。
刘协从自己的身世开始讲起,讲自己在河内的童年,一直讲到了昨天凌晨天子的死亡与晚上的大火。他没有提及杨彪、杨俊和唐姬在其中扮演的角色,这不安全,也没必要,张宇明显对天子之外的事情不感兴趣。
听完他的故事,张宇沉默了好久,方才缓缓问道:“原来王美人除陛下之外,尚有龙种存世。难怪你们生得如此相似,几乎连我都要被骗过去了……”
刘协温和地笑了笑,想把屋子里的气氛弄得缓和些。张宇并未在这个话题上停留太久,他很快问道:“那如今天子的龙体厝置何处?”
“就是那具小黄门的尸身。”回话的是伏寿,她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仿佛刚才的失态从未发生。
张宇身躯一震:“那……那可是九五之尊!你们怎么能……”
伏寿冷冷道:“禁宫大火与伪造尸骸,都是陛下生前已经决定了的方略,我只是遵旨执行罢了,这一切都是为了汉室。”刘协惊异地看了她一眼,他原以为这一些手段是伏后所为,没想到居然都是出自皇帝自己之手。
一想到刘协在病榻上交代伏寿对自己尸身施以宫刑,就让他背心一阵发凉。一个垂死之人,还要安排下如此缜密的布局,实在是非常人所及。即便如今两人已是阴阳两隔,刘协仍旧能感到自己兄弟这份决绝和冷酷。
张宇还有些不甘心:“为何陛下不亲口告诉我,难道连老臣他都信不过吗?”
“若你事先知道陛下的打算,会举止如常么?”伏寿反问。
张宇沉默了,他与当朝天子虽为君臣,实则情同祖孙。这种近乎宠溺的亲情可以信赖,却不能委以大任,因为这个老人并不在乎汉室,却极端在乎自己的孙儿——把皇帝本人置于汉室利益之上,这种风险是刘协绝对不会接受的。
伏寿话中的深意,张宇大概也体会到了。他整个人瞬间衰老了十几岁,精、气、神从这具躯壳里一丝丝被抽离一空。他缓缓跪倒在地,三跪九叩,用沙哑的声音恳求道:“老臣本欲为陛下殉死,但现在不想了。再怎么说,陛下也是一位天子,不应该如同野狗饿殍一样曝弃荒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