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这么一番话来,曹仁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贾先生,你有何高论?不妨说来听听。”随即用手指在嘴边比画了一下,补了一句道,“不过请先把那条流涎擦去吧。”
贾诩抬起袖口,把那串快滴到地上的口水擦干净,歉然道:“上了年纪,肺木阳虚,嘴角松弛,总是不免的,不免的。”荀彧和郭嘉对视一眼,都有些无奈。这老头子装病已经入戏太深,年头太长,恐怕他自己都不大分得清楚真假了。
许都城里曾经传过一个笑话,说贾诩出生的时候,有名医专门诊看过,说这孩子体弱多病,病根无法根除,只能苟延残喘七八十年而已。
贾诩擦拭干净,缓缓说道:“张君侯与曹公本有嫌隙。然而如今曹公却对其如此信任,请问这是什么道理?”曹仁恼怒地伸出大巴掌去拍他的肩膀:“我说老贾,你糊涂啦?咱们说陛下的事呢,能不能别老念叨你那位张君侯?”
贾诩却恍若未闻,自顾絮叨着:“设若张君侯突然举军投效,曹公必然心生疑窦,难以信交。是以当日董承作乱之时,西军入城深入腹心,许都阖城皆在张君侯一掌之中。可他平定祸乱之后,敛兵掩旗,自引军退去,世人方知君侯忠义。”
荀彧、郭嘉同时颔首。西兵入城,绝对是一次极为大胆的操作。谁也没料到,与曹公血海深仇的张绣居然突然反正,杀了董承一个措手不及,而且放着近在咫尺的司空府不入,乖乖退出了城去。一直到那时,荀彧才算是对张、贾二人真正放心。
“所以我一直对张君侯说,先有大疑,始有大信。”贾诩说到这时,把声音略提高了些,“张君侯能如此,别人亦能。”
曹仁疑道:“你的意思是……陛下不是真的要去官渡,而是在政治上做个姿态。打算借此取信曹公?”
“调皮的小孩子闯了祸,总会试图表现得很乖巧,免受责罚。”贾诩的话从来不肯说得直白,拐弯抹角,躲躲闪闪,但偏偏在座的人都听懂了。
董承之乱被荀彧控制在一个非常小的范围内,雒阳群臣没有遭到大清洗,也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天子参与了这件事——但这不代表曹公对天子没有想法。董承之乱后,借住在司空府的皇帝一定惶惶不可终日,不知曹公的愤怒何时以何种方式落下来。
所以皇帝只得主动示好,打出“御驾亲征”的旗号。这样一来,汉室将与袁氏彻底决裂,让后者在名义上变成叛军,必会让其军心沮丧,人心浮动,袁绍也必痛恨汉室。
这是汉室向曹氏缴纳的一份投名状,表明无意北向。唯有如此,曹公才会真正相信汉室已屈服。
这时荀彧开口了:“纵然天子有此一想,曹公也未必会应允此事。”
“答应不答应,又有什么相干?重要的是,让曹公体察到陛下这份体恤之心,也就够了。”贾诩淡淡说道。他轻轻咳了几声,把视线转向郭嘉,“再者说,曹公当真不会应允么?”
若论臂助,荀彧是曹公的肱股重臣;但若论心腹,谁也不如郭嘉了解曹公更多。郭嘉听到贾诩发问,纤细的手指伸进乱发里抓了一抓,眼睛闪亮:“贾公为何有此一问?”
贾诩没有回答,反而突然又把话题扯远:“袁绍军中,必有见过陛下天颜之人吧?”
“可着实有不少人。”也只有郭嘉能跟上他飘忽不定的思路。
“袁氏四世三公,世代皆食汉禄。若他们能有机会觐见陛下,奉忠输诚,也是一桩美事啊。”
贾诩没再继续说什么,重新把双肩垂下去,把双眼藏在层层叠叠的皱纹里,几乎看不清到底是睁着还是闭着。郭嘉听到这话,先是哈哈大笑,随即笑容一敛,手指着老人鼻子道:“你这个家伙,真的是太危险了。”贾诩不置可否,跪坐在原地宛若一尊翁仲。
汉室与曹操的不合,尽人皆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