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蒙恬蒙毅血溅两狱 蒙氏勋族大离散
帝之后的盐铁会议对蒙恬的评价可谓典型。但是,《盐铁论》之前成书的《史记》作者司马迁,却对蒙恬提出了不可思议的指责。《史记·蒙恬列传》之后的“太史公曰”,对蒙恬的说法是其最长的评论之一,也是最离奇的评论之一,其全文为:
<i>太史公曰:吾适北边,自直道归,行观蒙恬所为秦筑长城亭障,堑山堙谷。通直道,固轻百姓力矣!夫秦之初灭诸侯,天下之心未定,痍伤者未瘳;而恬为名将,不以此时强谏,振百姓之急,养老存孤,务修众庶之和;而阿意兴功,此其兄弟遇诛,不亦宜乎?何乃罪地脉哉!</i>
司马迁的评论有四层意思:其一,凡蒙恬所筑北边工程,都是挥霍民力(轻百姓力)的不当作为工程;其二,秦灭诸侯之后,蒙恬该做的事是强谏始皇帝实行与民休息,而蒙恬没有做该做的事;其三,蒙恬做的事相反,奉承上意而大兴一己之功(阿意兴功);其四,所以,蒙恬兄弟被杀实在是该当的。最后,司马迁还意犹未尽地感喟了一句,死当其宜,蒙恬如何能怪罪地脉哉!
顺便言及,司马迁所记述的“地脉”之论,很不合简单的事实逻辑。战国与帝国时代,阴阳家学说相当盛行,地脉说作为理论,当然是存在的。我们要说的是这件事的乖谬矛盾处。显然,始皇帝君臣决断修长城,若信地脉之说,则必召堪舆家踏勘,若万里长城果然切断地脉,则必然会改道,最终以保持地脉完整为要。此等情形下,长城是否切断地脉以及如何应对等等,蒙恬作为主持工程的统帅,比任何人都早早地清楚了,何能等到死时才猛然想起?若始皇帝君臣不信地脉之说,则根本不会召堪舆家踏勘。此等情形下,天下便不会有长城断地脉之说出现,蒙恬则更不会空穴来风。毕竟,华夏民族的强势生存传统中自古便有“兴亡大事不问卜”的理念,武王伐纣而姜太公踩碎占卜龟甲,乃典型例证也。始皇帝君臣锐意创制,若事事堪舆问卜,大约也就一事无成了。蒙恬作为最与始皇帝同心的重臣之一,无论哪一种情形,都会清楚地知道该不该有长城切断地脉一说,都不会在临死之时突兀地冒出一种想法,觉得自己切断了地脉所以该死。更有一则,阴阳学说流传至今,秦之后的阴阳家却没有一人提出长城断地脉以及断在何处之说,可见,即或就阴阳家理论本身而言,此说也是子虚乌有。太史公所以记载此事,完全可能是六国贵族因人成罪而编造的流言,传之西汉太史公轻信并大发感慨。此说乖谬过甚,不足凭也。
尝读《蒙恬列传》,每每对太史公如此评判史实大觉不可思议。作为历史家,亲临踏勘直道长城之千古工程,竟能毫不思其文明屏障之伟大功效,偏偏一言以蔽之而斥责其“固轻百姓力矣!”其目光之浅,胸襟之狭,令人咋舌。尤令人不可思议者,最终竟能评判蒙恬之死“遇诛不亦宜乎”,无异于说蒙恬该杀。
其用词冰冷离奇,使人毛骨悚然。
不能说司马迁是十足的儒家。然则,司马迁对蒙恬的评论却确实是十足的春秋笔法:维护一家之私道,无视天下之兴亡。当历史需要一个民族为创建并保卫伟大的文明而做出一定牺牲时,司马迁看到的,不是这种牺牲对民族文明的强势生存意义,而是仅仅站在哀怜牺牲的角度,轻飘飘挥洒自己的慈悲,冷冰冰颠倒文明的功罪。虽然,没有必要指责司马迁之论有拥戴秦二世杀戮之嫌疑。但是,司马迁这种心无民族生存大义而仅仅关注残酷牺牲的史论,却实在给中国人的历史观留下了阴暗的种子。这种苍白的仁慈,绝不等同于以承认壮烈牺牲为基础的人道主义情怀。设若我们果真如司马迁之仁慈史论,将一切必要的牺牲都看做挥霍民力,都看做阿意兴功,而终止一切族群自强的追求,猝遇强敌整个民族安能不陷入灭顶之灾?在后来的中国历史上,尤其在近现代百余年的历史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