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儿,阴影永远不会消失,永远不会被遗忘,我们永远不可能真正地逃避它。
在那段时间里还出现过一个更糟的时刻:一个错认的身份,一个视觉上的恶作剧,带着往事的阴影,对我潜在的恐惧心理施加影响,推波助澜,加速它们通往灾难性的结局。
航行在莱茵河上,气温是很冷的。但从那里我们去了意大利,正赶上夏季的末尾。白天,阳光明照,暖意融融,我们尽情地享受。但早晚我们还得穿上厚一点的衣服。这里的候鸟还迟迟没有迁移,毛脚燕,烟雨燕,在碧蓝的天空滑上滑下,在高楼的缝隙里飞进飞出。
我会记住这段时光的,我对自己说。为此,我应该在这儿快快活活,因为这段时光不会再来。我想,如果当初迈克西姆没有把我拯救出来,我又会是怎么个情形呢?也许我的游历会更丰富,我青春的岁月会在整天东奔西走的日子里惨淡地度过。像我这样一个被人雇佣的伴侣,会陪伴一个又一个富有、庸俗得可怕的女人,然后望着自己眼角处的皱纹越来越深,第一次寒心地为自己焦虑;为自己装得体面但实际上穷困潦倒的老年生活将面临的那份孤独和凄惨而担忧。当这些念头一出现,我马上鄙视自己对迈克西姆的不忠,尽管这念头不易察觉,稍纵即逝;鄙视自己会产生哪怕是极微小的、刹那间的厌倦和不满。然后在轻松和感激的心境中一个劲地祈祷。
那天早上,我们从拥挤的街道和广场里出来,离开了舒适的阳光,走进阴冷的大楼、幽暗的教堂和静谧的美术馆。教堂的圆顶装饰得金碧辉煌,壁龛处一群群天使张开三角形的翅膀正向天国翱翔。美术馆的长廊里很静,脚步声在里面发出了沉重的回音。我们穿行在色彩淡雅、神态安详的人物塑像和神的塑像中间。那儿有神情肃穆、无动于衷的圣人和圣母,也有心醉神迷的唱诗班和祥和的大理石身小天使。眼前的形象又唤醒了我内心深处的感情,我渺小的生命和微不足道的思虑处在一个更宏大、更永恒的世界里,至少这几个小时里是这样。
“我喜欢这里,”当我们走到一条通向外部世界的回廊的尽头时,我说。“我想呆在这儿——它使我领悟到什么才是真谛,而其它的一切都是喧嚣而已——像一只嗡嗡乱飞的苍蝇。”
“那我们就必须离开。”
“为什么?”
“为了不至于中毒太深而毁了自己——伟大的艺术和庄严、圣洁的东西,还有不朽的欲念,都不能过分追求,只有适量才能起到好效果。”
我被他逗笑了。他站在大理石的圆柱旁,显得慢条斯理,英国味十足,用那种当初我喜次的简慢无礼的腔调跟我说话。猛地我内心涌起了一股喜悦:他又变回到我所熟悉、我所爱的那个人了。我爱他。我挽起他的手,漫步走出了阴暗处,来到了明媚的阳光下。
“我们不留在这儿的话,干什么好呢?”
“吃午饭,然后去公园。”
这一次,我们没有到错缩在小巷深处的小餐馆去,而是去了一家豪华的饭店。“我腻透了,”他说。“来吧。”我知道他指的是东躲西藏的生活。每次有人从我们面前走过,朝我们看上一眼,我们就会习惯地转过脸去。他是对担惊受怕、不敢露面的生活厌倦了。神经一松弛,我就无忧无虑起来,只想飞快地跑,大声地笑,到街上去翩翩起舞,倒不是为了我自己——隐居和隐姓埋名的生活照样能使我感到幸福,我有这种本能——而是为了他。
我们在一家大饭店进午餐。我们坐在平台上一项遮篷下面,桌子上放着鲜花,铺了一块厚实、光滑的白色台市。酒杯的高脚看上去像嫩枝一样脆弱,贝壳的味道太好了,极富海鲜味。此刻什么也不会来打扰我们。席间我说,“我太幸运了。我把它忘了,现在又记起来了。”他大笑起来。我直盯着他的脸看,我想我看到的是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