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娅是个年轻的阿尔及利亚姑娘,棕色的卷发,绿色的眼睛,很能干,性格开朗,不知疲倦,也很好相处,不过她已经和男友萨米订了婚,这个学期一结束,就要搬到萨米那儿去了。
包裹旁边有张折起来的纸:给你送来的。我在萨米家过夜。明天见。吻你。扎希娅。
帕丽扯开包裹。里面是一本杂志,上面还别着一张纸条,字迹亲切,柔美,仿佛出自女人的手笔:此件原本寄给妮拉,后递至住在科莱特过去公寓里的夫妇,现又转送给我。你应把转寄地址做一下变更。读的时候注意后果自负。恐怕我们谁也吃不消。于连。
帕丽把杂志放到床上,给自己做了个菠菜沙拉,又弄了点库斯库斯⑨。她换上睡衣,坐到租来的小黑白电视机前吃饭。她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视,画面是南越难民经空运抵达了关岛。她想起了科莱特曾经上街,抗议美国在越南发动的战争。科莱特也曾带了一个大丽花和雏菊编成的花圈,参加妈芒的追悼会,她拥抱并亲吻了帕丽,还在台上完美地朗诵了一首妈芒的诗。
于连没有在仪式上露面。他打过电话,有气无力地说他厌恶追悼会,因为现场令人压抑。
谁不是呢?帕丽说。
我看我最好还是躲远点。
随你便吧。帕丽在电话里这样说,心里却在想,不来也不会让你解脱,你不露面只能让我得到解脱,因为我们曾经那么鲁莽轻率,那么没心没肺。我的天啊。帕丽挂断了电话,心里明白了,她和于连的放纵行为等于推了妈芒最后一把。她挂断的时候就知道了,终其一生,她将随时受到此事的剧烈冲撞。内疚,强烈的悔恨,会让她防不胜防,她将因此而痛入骨髓。她会时时为此纠结,现在如此,将来的每一天也是一样。就像有个不停滴水的龙头,架在她心底深处。
吃完晚饭,她洗了个澡,温习了笔记,准备即将到来的考试。她又看了一会儿电视,把碗洗好,擦净,抹干了厨房的地板。可是全没用。她就是没办法让自己分心他顾。杂志放在床上,呼叫着她,仿佛一波又一波的低频信号。
后来,她索性在睡衣外面套上雨衣,出门散步。从公寓往南,过几个路口就上了沙佩勒大街。空气清冷,雨点敲击着人行道和商店的橱窗,可是此时此刻,家里已容不下她的烦躁不安。她需要这冷而湿的空气,这开阔的空间。
帕丽记得年幼时,她有过各种各样的问题。我在喀布尔有表哥表弟吗,妈芒?我有姑姑舅舅吗?爷爷奶奶呢?我有外公外婆吗?他们怎么从不过来看看咱们?咱们能给他们写封信吗?咱们去看看他们好吗?
她大部分问题都围绕着父亲。他最喜欢什么颜色,妈芒?告诉我,妈芒,他游泳游得好不好?他很会讲笑话吗?她记得,有一次他曾追着她跑过房间,还弄得她在地毯上打滚儿,挠她脚心,胳肢她的肚皮。她记得他熏衣草香皂的味道,亮亮的大脑门,长长的手指,椭圆形的青金石袖扣,还有西裤的裤褶。她仿佛又看见了他们一起从地毯上踢起的微尘。
帕丽一直想从母亲那儿得到的,是无形的胶水,能把她松散、杂乱的记忆碎片黏合起来,变成某种有形的故事。妈芒却从不多说。对她在喀布尔的生活,她们共同的生活,她总是捂着。她让帕丽与她们共有的过去保持着距离,到了最后,帕丽也就不问了。
原来妈芒对这位杂志记者,对这位艾蒂安·布斯图勒,讲了她自己和帕丽的生活经历,讲得比她告诉自己女儿的还要多。
她从未这样讲过。
刚才在公寓里,帕丽把那篇文章读了三遍。她不知道该怎么想,又该相信什么。太多的话像谎言。有些部分读起来如同恶意的模仿。一出耸人听闻的戏:被禁锢的美人儿,在劫难逃的罗曼史,压迫无处不在,所有这一切,讲起来都如此扣人心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