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道上。不是第一次了,一股散乱的轻烟忽然从帕丽的记忆沉雾里泛起,慢慢化作狗的形状。不是老妇人手里那样的小宠物,而是不招人待见的大狗,多毛,肮脏,被人切去了尾巴和两只耳朵。帕丽无法确定,这到底是记忆呢,还是某条狗的幽灵,或者两个都不是。有一次她问过妈芒,在喀布尔的时候她们是不是养过狗。妈芒说,你知道我不喜欢狗。它们没有自尊。你踢它们,它们还是爱你。真让人沮丧。
妈芒还说了别的:
我在你身上看不到我。我不知道你是谁。
帕丽丢掉香烟。她决定打电话给科莱特。约一下,找个地方喝茶。看看她过得怎么样,在跟谁交往。一起逛逛街,就像以前那样。
看看闺中密友是不是还打算去阿富汗。
帕丽果然和科莱特见了面。她们在一家很有人气的酒吧碰了头,这里有摩洛哥风格的装饰,紫罗兰色的帷幔,到处摆放着橘黄色的靠枕,小舞台上还有个头发卷卷的乌德琴手。科莱特不是一个人到的。她带了个小伙子来。此人名叫埃里克·拉孔布,在十八区的一所高中教书,给七年级和八年级的学生讲戏剧。他告诉帕丽,他过去见过她,那是几年前,有一次学生示威,反对捕杀海豹。一开始帕丽没想起来,后来才恍然大悟,他就是科莱特因为到的人少而拿来撒气的那个人,那个被科莱特捶胸脯的人。他们席地而坐,身下是蓬松的芒果色坐垫,然后点了酒水。刚开始的时候,帕丽以为科莱特和埃里克是一对儿,但科莱特对埃里克赞不绝口,没过多久帕丽就明白了,科莱特是为了她,才把埃里克带过来的。通常在这种情况下,她会觉得很不舒服,可她却在埃里克的局促不安中看到了同样的不适,她自己反而因此得到了缓解。埃里克动不动就脸红,脑袋瓜子乱晃,满脸歉意,窘态百出。帕丽发现他这副模样蛮好玩,甚至也蛮可爱的。她一边吃着面包和黑橄榄酱,一边偷偷打量着埃里克。他称不上英俊,头发长长的,软塌塌的,用一根皮筋扎在脑后。他天生一双小手,皮肤没有血色,鼻子太尖,脑门又太大,几乎瞧不见下巴,可他笑起来明眸皓齿。他还有个习惯,每说完一句话,就用一个满怀期望的微笑加个标点,那笑容活像一个开心的问号。这张脸虽然不像于连那样让帕丽着迷,可它远比于连那张脸亲切友善,而且用不了太久,帕丽就能发现,埃里克的身上蕴藏着一种驻外大使般的专注,文静安恬的克制,经久不衰的端庄。
他们结了婚。那是1977年春天一个寒冷的日子,就在吉米·卡特宣誓就职几个月后。埃里克违逆了父母的愿望,坚持只办一个小小的世俗仪式。无人出席,只有他们俩,加上作为证婚人的科莱特。他说正式的婚礼太过铺张,他们负担不起。他父亲是个富有的银行家,提议由他来出钱。埃里克毕竟是他们的独苗儿。他先提出来把这笔钱作为礼物,后来又说作为借款,埃里克都拒绝了。虽然他嘴上从来不说,可帕丽知道,这样做是为了不让她感到尴尬,否则在婚礼上,她将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教堂里不会有家人入座,不会有人送她出嫁,也不会有人为了她淌下幸福的泪水。
她告诉埃里克,她计划去阿富汗,他表示理解的方式让帕丽相信,于连永远也不会这样理解她。而她也从未用如下的方式,坦率地在心里承认过。
“你认为自己是收养的。”他说。
“你和我一起去吗?”
他们决定夏天就动身,等埃里克的学校放假,帕丽也可以短暂地放下自己的博士论文。埃里克替他俩报了波斯语学习班,班上有个老师是他通过自己学生的母亲找到的。帕丽常常看见他靠在沙发上,戴着耳机,肚子上搁着卡式录音机,聚精会神地闭着眼,带着浓重的口音,咕哝着波斯语的“谢谢您”,“您好啊”,“您好吗?”
再过几个星期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