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均匀,做到天衣无缝。
“照相机就是这样的,”她说,“一个黑盒子,上面有个眼儿,让光线进来,再拿东西来吸收光线。把针给我。”
我把妈妈的一根缝衣针递给她。至少可以说,我对这架自制相机的前景,对它到底能拍出什么,是心存怀疑的,就凭一个鞋盒子,加一根针?可是萨丽娅一头扎进了这个项目,带着如此之强的信念和自我肯定的信心,那我也不得不留出点儿余地,万一这玩意儿能用呢?她弄得我在心里想,她知道我不知道的东西。
“我已经计算过了。”她说,小心翼翼地拿针扎着鞋盒,“没有透镜,咱们就不能在小的这一面上扎眼儿,这盒子太长了。不过宽度刚刚好。关键是扎出来的针孔要尺寸正确。我算的是0.6毫米,大概吧。行了。现在咱们要做个快门。”
在楼下,玛达丽娜一度压低了声音,变成了急切的低语。现在我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可我听得出来,她讲话的速度慢下来了,吐字也清楚了,我能想像她现在身体前倾,胳膊肘放在腿上,目光直视,眼睛眨都不眨。经过了这么多年,我已经熟悉了这种腔调。人们这样讲话时,很可能是在透露、揭发、坦白着某种灾难性的事情,恳求着倾听者。军队伤亡通知小组敲门时,律师向客户兜售辩诉交易的好处时,警察在凌晨三点截停汽车时,还有偷情的丈夫,常常采用这种腔调。而我自己在喀布尔的医院里又用过多少次呢?有多少次我把家属领进安静的房间,请他们落座,给自己拉过一把椅子,强打起向家属通报的精神,畏惧着即将开始的谈话?
“她在谈安德烈亚斯。”萨丽娅不动声色地说,“我敢保证她在谈他。他们大吵了一架。把胶带和剪刀递给我。”
“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是说除了很有钱以外?”
“谁,安德烈亚斯吗?他挺好的。他经常出差。在家的时候就总有人过来。很重要的人——部长啊,将军啊什么的。他们在壁炉边上喝酒,一谈就是一个晚上,谈的主要是生意和政治。我在自己的房间里都能听到。安德烈亚斯有客人的时候,我是应该待在楼上的。我不该下去。可他给我买东西。他花钱请了家庭教师,到家里上课。他和我说起话来也蛮和善的。”
她把一片四四方方、已经涂成黑色的纸板盖到针孔上,拿胶带粘好。
楼下没什么动静了。我在心里编排起了剧情。玛达丽娜无声地哭着,心不在焉地把玩着手绢,好像那是一块培乐多彩泥,妈妈没怎么管她,干看着,脸上带着一丝苦笑,好像舌头底下有什么酸酸的东西正在化开。妈妈受不了别人在她面前哭哭啼啼。她看不得人家的肿眼泡,也看不得那不加掩饰、恳求的脸。她把哭看成软弱的标志,一种对他人关切的炫目恳求,而她是不会让你得到满足的。她不可能去安慰你。渐渐长大之后,我才领悟到这并不是她最主要的目的。她认为悲哀应该是私密的,不该拿出来炫耀。我小的时候,有一次问她,我父亲坠崖身亡时,她有没有哭过。
在葬礼上。我是说下葬的时候。
没有。我没有。
因为你不伤心?
因为我伤不伤心不关别人的事。
要是我死了,你会哭吗,妈妈?
但愿我们永远也不必知道答案。她说。
萨丽娅拿起那包相纸,对我说:“带上手电筒。”
我们钻进了妈妈的壁橱,轻手轻脚地把门关好,门下面用毛巾塞住,挡住所有的光。等到周围一片漆黑,萨丽娅便叫我打开手电筒,我们事先已经用好几层红色的玻璃纸把它包好了。微光之下,我看不见萨丽娅,只能看到她用细长的手指剪下一张相纸,把它铺到鞋盒里面,正对着针孔的方向。相纸是前一天我们从鲁索斯先生的店里买的。我们走到柜台边上,鲁索斯先生从眼镜上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