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儿结巴。我们合吃了一盘卡布利——阿富汗的抓饭,里面是糙米、葡萄干和羊肉。文章正中配了张合影。我,几个孩子,纳比在后排,直挺挺地站着,手背在身后,兼具多种表情:愁苦,害羞,以及庄重,一如阿富汗人在照片上经常刻意摆出的姿态。阿姆拉也在,还有她的养女罗诗。所有孩子都面带笑容。
“马科斯。”
我关上手机,下了楼。
萨丽娅把一杯奶放到我面前,还有一盘热气腾腾的蛋,底下铺了一层番茄。“放心吧,奶我已经加过糖了。”
“你还记得。”
她坐下了,连围裙也懒得摘,胳膊肘放到桌上,看着我吃东西,不时拿手帕擦一下自己的左脸。
我一直试图说服她,同意让我在她脸上做做手术,每一次尝试我都记得。我告诉她,自从六十年代以来,外科技术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而我相信我能行,就算无法修复,最起码也能显著改善她面部的残损。萨丽娅拒绝了,实在让我大惑不解。我就是这个样子。她对我说。一个平淡无趣、不能令人满意的回答,我当时想,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不理解。我无情地想到了监狱里的囚犯,他们被判了终身监禁,不敢出狱,害怕获得假释,害怕改变,害怕面对没有铁丝网和岗楼的新生活。
我对萨丽娅的劝说一直持续到了今天。我知道她不会接受。可现在我理解了。因为她是对的——她就是这个样子。我无法假装知道那种日子是怎么过来的,每天在镜子里盯着那张脸,打量着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毁伤,继而鼓足勇气来接受它。它山一样的重负,努力,坚忍。她的接受是慢慢形成的,累月经年,如潮水冲击,雕刻出海岸上的礁石。狗只需几分钟,就能给萨丽娅一张脸,她却需要花费终生,来把这张脸塑造成新的身份。她不会允许我用手术刀让这一切前功尽弃。那就像在旧伤之上,又割开了新伤。
为了取悦她,我奋力吃蛋,哪怕并不真饿。“太好吃了,萨丽娅。”
“对了,你兴奋吗?”
“你什么意思?”
她把手伸到身后,拉开厨台的抽屉,取出一副方形镜片的太阳镜。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接着我想起来了。日食。
“哦,当然。”
“一开始,”她说,“我以为我们从针孔里看看就行了。可是后来奥蒂说你要回来。那我就说:‘成,这么着好了,咱们也时髦一下。’”
我们聊了一会儿日食,它应该在明天出现。萨丽娅说,日食将在早晨开始,大概中午结束。她已经看过了天气预报,放了心,岛上不会是阴天。她问我想不想再来点蛋,我说想,然后她告诉我,鲁索斯先生老当铺的旧址已经建起了网吧。
“我看见那些照片了。”我说,“在楼上。还有那篇文章。”
她把我掉在桌上的面包屑扑落到手里,看也不看就丢进身后的洗碗池。“哦,那很简单。再说扫描和上传也不难。难就难在按照国别给它们分类。我得坐下来好好琢磨,因为你从来都不写个说明,只寄照片。她在这方面非常较真,要按国别理顺了。她就是要弄成这个样子。她非这么干不可。”
“谁?”
她发出一声叹息。“‘谁?’他问。奥蒂呗。还有谁?”
“是她的主意?”
“那文章也是。是她在网上找到的。”
“妈妈搜过我?”我问。
“我就不该教她。现在她收不住了。”她咯咯一笑,“她每天搜你。真的。你遇上网络跟踪狂了,马科斯·瓦尔瓦里斯。”
妈妈在午后下了楼。她穿着深蓝色的浴袍,还有那双已经让我暗自憎恶的绒毛拖鞋,看上去梳了头。我见她走下楼时动作正常,总算放了心,她对我张开双臂,睡眼惺忪地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