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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节
年春天,尕司令去行大礼,看见未婚妻时,他暗暗吃惊,心中陡然响起那支《白牡丹令》:白牡丹者赛雪哩;红牡丹红者破哩。

    塬上的甜瓜(者)实在甜,戈壁上开下的牡丹;想了想尕妹心里酸,独个儿活下可怜!回家时父母把他丢在沟里,母亲对儿子充满信心,“我儿不会受孤单的。”

    父母放心地走了。一只红雀落在树上,尕司令挥手飞石,红雀落下,血渍斑斑,如灿烂的桃花。塬那边传来女子的歌声:自从那日你走了,悠悠沉沉魂丢了。

    瞭见旁人瞭不见你,背转身儿泪花花滴。

    侧楞楞睡觉仰面听,听见哥哥的骆驼铃。

    听见路上驼铃响,扫炕铺毡换衣裳。

    要吃长面妹妹给你擀,要喝酽茶妹妹给你端。

    做不上好嘛做不了赖,妹妹给你做双可脚的鞋。

    尕司令翻过土塬,在路边的石头上看到一双新鞋袜。没过门的媳妇胆子再大,也不会跟自己男人见面的。尕司令刚赶回原路,又听见女子在塬那边唱歌,那曲调把黄土深沟粉刷得静穆辉煌:焦头筷子泥糊糊碗,心思对了妹妹我不嫌。

    宁叫他皇帝江山乱,不叫咱俩的关系断。

    怀抱上人头手提刀,舍上性命与你交。

    你死我亡心扯断,妹子不死不叫你受孤单。

    那女子过门没几天,尕司令就拉起队伍四处飘荡。炮声在她心里引起久远的回响,马蹄声喊杀声,悠扬的军号,常常从梦中突如其来,她一次一次惊醒于黑暗中,整个身子冻得冰凉。北塬寒气凝重,她热血奔涌,连个喷嚏都没打过。

    炮声消失了,丈夫音信全无。准确地说,丈夫从来没有给她捎过任何音信。

    河州男人的心啊比铁都硬。听到的全是马仲英的死讯。她根本不相信这种死亡,她口气坚决告诉大家:那是谣言,不要相信谣言。家里人从恐慌中镇定下来。对他们来说,不相信灾难是最明智的办法。不久远方战事又起,尕司令又活来啦。

    她的判断得到证实。相信一个永生的生命是妻子对丈夫的一种忠诚。

    数年后,舅舅接她去很遥远的地方跟丈夫见面,骑着小毛驴走了好几天,来到祁连山的尽头。丈夫在这里操练军队,准备远征新疆。她这才明白舅舅的良苦用心。古来征战几人回。舅舅要外甥给马家留下一点骨血。那次出行,其悲壮如同孟姜女千里寻夫。

    这个强悍的男人与她共度一个礼拜的日子,就一去不回了。他们彼此都明白这个意思,漫长的一生浓缩到六七天之内,生命呈现出奇异的光彩。窗外是古代匈奴人反复歌唱过的胭脂山,是六畜兴旺的大草地。一个礼拜的时辰,她用女人的细心和热血非常清晰非常清晰地记住了丈夫的一切,音容笑貌以及纵马飞驰的雄姿。另一个新生命,丈夫的另一个影子将在她身上诞生!这是一种生命的誓言!是窗前那雄壮无比的山峰所证实了的。她心中涌动着大海般的浪涛,可她的声音很轻很小,她低声问丈夫:“那是什么山呀?”

    “祁连山,连着天,就叫祁连山,也连着咱河州的太子山。”

    她要证实这座山,她一定要证实这座山!她问丈夫身边的人,那是个汉人,一脸斯文,一看就是有大学问的人。丈夫说:“让他给你谈,他是俄国留学回来的,学问大。”那个学问大的先生告诉她:这是古代匈奴人的故乡,汉朝有个大将军叫霍去病,带兵远征西域,把匈奴赶到了欧洲,欧洲最古老的帝国罗马帝国让匈奴人给挤垮了,“这就叫狗撵兔。”

    “我们河州不叫狗撵兔,叫马撵兔。”

    “我媳妇厉害吧?知道马撵兔,告诉你洋学生,我十二岁时节骑上大马,河州地方撵兔撵野鸡就没有人能胜过我,我年年赢,一直赢到十七岁上,拉队伍打冯玉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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