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天香楼上书生意气 羊毫笔底词客情怀
明洪武皇帝开国之初,为统摄六合,大扫天下九州之妖氛,故对于贪名、贪利、贪官、贪色者,一律予以严惩。盖因当时国中局势,遭受频年战乱之后,人心尚在躁急狂乱之中而不能自拔。为救溺人心,拨乱反正,洪武皇帝用的是重典。在此情之中制定的《大明律》,不免过于严苛。譬如说,《大明律》中规定,民间百姓不许穿绸披缎,不许穿短勒靴,胆敢犯律者,卸去双脚。当时南京城中,有三位少年穿的裤子,因为在裤腿上用红绸滚了一道边,被人告到官府,洪武皇帝亲自批旨,将这三位少年都捉去砍去了双脚。如今,满街百姓子弟都穿着彩绸滚边的裤子,如果用《大明律》来定罪,别处不说,单说京城,恐怕有一半的青年人都会被砍掉双脚。首辅大人,《大明律》这一条款,还能执行吗?”
艾穆自恃占理,因此引经据典直率爽气地坦陈一番。张居正瞧着他摇头晃脑如同在课堂上讲授“子日诗云”,心里头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在张居正看来,艾穆所举的例子,貌似有理其实不靠实,与贩私相比,更是风马牛不相及。穿戴只关乎个人好恶,充其量是个风俗之事。而贩私则不同,它扰乱国家大政,涉及国计民生。两者孰重孰轻,略略权衡便知。可是这个艾穆偏要钻牛角尖,一席话把张居正顶到南墙上。张居正沉住气听他把话说完,然后垂下眼睑略一沉思,问道:
“艾穆,前年胡椒苏木折俸,你拿了几个月?”
“回首辅大人,同所有京官一样,都是三个月。”
“拿多少?”
“这个……”艾穆偷偷窥了一下张居正铁青的脸,回道,“同那个上吊而死的童立本一样,两斤胡椒,两斤苏木。”
“哦,那三个月日子好过吗?”
“不,不好过。”
“你知道,为何要胡椒苏木折俸?”
“太仓里没有银两。”
“太仓为何无银?”
“赋税累年积欠所致。”
“这些你都知道嘛!”张居正口气中明显透着揶揄,“朝廷一应用度,靠的是什么?靠的是赋税!你们这些官员衣食来源靠什么?靠的是俸禄。朝廷是大河,官员们是小河,大河有水小河满,大河无水,小河岂不干涸见底?”
张居正说的都是常理,艾穆焉能不懂?他在心里思忖:首辅大人怎么突然转了话题儿,不谈决囚事却谈起了财政?因此硬着头皮回道:
“贱臣听说,听说累年积欠也很难追缴。”
“是呀,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啊!”张居正瞧着艾穆咽了一口唾沫,接着说道,“积欠是一回事情,赋税流失又是一回事情。就拿陕西来说,洮州、河州,还有西宁等处都设了茶马司,直属户部管辖。洪武时期,这三个茶马司每年税收高达六十多万两银子,后来每况愈下,你知道现在是多少吗?”
“贱官不知。”艾穆老实回答。
“才二十多万两!而茶马交易规模,却是比洪武时期大了两倍,为何交易大增而税收大减?一方面是茶马司官员收受贿赂执法不严,更重要的,便是走私贩私日益猖獗。此风不禁,朝廷财政岂能不捉襟见肘?太仓岂能不空空如也?为扭转这种颓势,对走私贩私之人,只有一个办法,杀无赦!”
张居正嘴中吐出最后三个字时,斩钉截铁掷地有声,在艾穆听来,简直就是石破天惊。他被震得浑身一哆嗦,怔忡有时,才勉强答道:
“首辅大人高屋建瓴,剖析明白,贱官听了如醍醐灌顶,只是,只是贱官觉得……”
“觉得什么,讲清楚。”
看到艾穆难以启齿,张居正从旁催促。艾穆突然觉得嗓子眼冒烟,他干咳了几声,答道:
“贱官明白首辅大人的意思,对那些走私贩私之人,一律格杀勿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