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给事中密访杀降事 大宰揆情动老天官
转眼之间已经立秋,树上的蝉鸣不再没完没了地聒噪着惹人心烦了。这天上午,张居正乘轿穿过棋盘街,来到了富贵街上的吏部衙门。因事先已经知会,吏部尚书王国光早在门口侯着了,轿子一到,王国光就迎上去接着,几句寒暄话后,双双联袂进了一尘不染秩序井然的衙门朝房。
张居正回京一个多月,接连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湖广武昌城学生闹事,天天都有急报传来。最后一份由陈瑞签发的藩台移文到阁,禀报已查封洪山书院,并言关在大牢里的何心隐,被一个突发狂症的死囚活活掐死。因何心隐是名闻天下的学者,他的行踪格外引人关注,先前被抓的消息传到京城,就有不少人为他鸣不平,一些热衷讲学的官员甚至给皇上写折子,要求湖广巡抚衙门放人。正当这些人铆足了劲儿四下活动,突然又听说何心隐暴毙狱中,便都觉得其中有诈,要求调查事情真相。张居正将这件事强行压下,并说服万历皇帝颁下诏旨,一下子查禁了全国七十五座私立书院,并讲明这还只是第一批,剩下的书院,一律限期解散。此后有谁敢私创书院擅自讲学者,坚决严惩不贷。此令一出,全国舆论哗然。但议论归议论,却是没有谁有胆量敢公然违抗,蔓延了几十年屡禁不止的讲学之风,终以何心隐之死而划上了一个悲惨的句号。这件事的首功虽然是金学曾,但真正得到好处的却是陈瑞。皇上查禁书院的诏旨颁布不久,吏部的移文就到了武昌城抚台衙门,调陈瑞到京任礼部右侍郎。同时被升任的还有真定府知府钱普,他奉调进京,升任工部右侍郎之职。对这两人的升迁,一些官员颇有腹诽,但慑于张居正的权势,却是没有人敢公开议论。
第二件大事是高拱的去世。自那次张居正回籍葬父路过新郑县特意到高家庄拜访之后,高拱的身体就迅速垮了下来。张居正走后不过半个月,高拱就卧床不起。尽管地方官员在张居正的嘱托下,为高拱请了高明郎中精心救治,终因风烛残年郁火攻心,导致气血两虚而病入膏肓,最后药石不进,喝一口水都吐了出来:六月底,这位倔犟的褫职宰辅,终于带着无尽的愤怒与伤心撒手尘寰,永远地闭上了那一双不肯认输的眼睛。六天后,张居正得到了噩耗,他不禁潸然泪下。他想起高拱临分手时的嘱托,便立即入宫觐见皇上,希望皇上看在高拱是隆庆皇帝藩邸旧臣的面上,能够给他恢复生前职位并赐谥号。万历皇上还记得六年前高拱说出的“十岁孩子如何能当皇帝”这句话,他是一个记仇的人,他对高拱的愤怒并没有因时间的推移而消亡。现在高拱死了,他仍然拒绝宽宥这位老臣。虽然在张居正的一再恳求下他作了让步.却也只肯给予半葬的优恤,至于恢复职位并赐谥号,则坚决不允。所谓半葬,即是由朝廷负担一半的丧葬费用。一个有功于社稷忠诚于皇室的柄国大臣,死后如此凄凉,张居正心下恻然:在那一刹那间,他的脑子里闪现出“君王寡恩”这个词儿。但面前的这位少年天子,毕竟是他呕心沥血调教出来的,他不愿意把自己的“学生”想得太坏。
处理过这两件大事,张居正忽然有了心力交瘁的感觉。他上任宰辅以来所作所为,几乎没有一件事是不得罪人的。回想这一路风风雨雨,他真是深有感触,在一个贪墨成风积弊太深的官场,想做成一件事情,哪怕是一桩小小的改革,都充满了巨大的阻力。廓清政治开创太平盛世,唱几句高调可以,若要身体力行义无反顾地推进,让大明江山固若金汤,让天下苍生尽被恩泽,则实在是太难太难。他今天来吏部衙门,就是因为有另外一件更为棘手的事,要与王国光单独面谈。
却说王国光把张居正领到朝房,两人是老朋友,见面便省去不少客套。刚坐定,张居正一眼瞥见王国光坐椅前的茶几上搁了一把极品的紫砂壶,他不想一上来就谈溜尖的问题,于是指着紫砂壶笑问:
“汝观,你也学着喝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