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下罪己诏权臣代笔读废帝诗圣上伤怀
贬谪到南京去,朱翊钧心里头十二分的不情愿,但此时哪有他说话的份?纵有再大的愤懑,也只能隐忍。偏在这时,李太后又道:
“奴才都惩罚了,当皇上的,不说曲流馆发生的那种龌龊事,单姑息养奸这一条,就该重罚!张先生,前朝的皇帝,如果做错了事,该是如何处置?”
张居正虽然保了皇上,但觉得给予薄惩,对纠正皇上的玩偈之心有利无弊,因此答道:
“前朝不少皇帝,做错事后都下过罪己诏。”
“罪……”李太后没听明白。
“罪、己、诏,”张居正一字一顿回道,“就是皇帝将自己所犯的错处,写成诏示以告天下,以此来警醒自己,表示悔过之心,决不重犯。”
“如此甚好,”李太后答应一句,又问朱翊钧,“钧儿,你意下如何?”
朱翊钧哪肯将自己做出的丑事儿抖落出来告示天下?但迫于太后的压力,他只得硬着头皮回答:
“张先生建议甚好。”
李太后看得出儿子的态度勉强,但她深谙“矫枉必须过正”的道理,对张居正说:
“张先生,你今儿个回去,就替皇上拟出罪己诏来,明日送通政司,在邸报上登载。”
一连数日,乾清宫内一改往日祥和融洽的气氛。上到皇上皇后,下到宫娥采女小火者,一个个脸上都像是挂了霜。个中原因不言自明——仍是曲流馆事件的余波。朱翊钧虽然没有被废黜,但冯保却仰恃李太后的支持,在紫禁城内宫中搞了一次大清洗。凡是平日他看不顺眼的内侍,不降即谪。由牙牌太监降为乌木牌火者的有七十多人。被调出内廷前往南京、凤阳、南海子等处充当净军作苦役的,又有五十多人。一百多位在皇上跟前服侍的貂珰,转眼间都成了臭水沟中的虾子任人撮捏。这是万历改元以来内宫最大的一次人事更易,弄得鸡犬不宁人人自危。这次撤换最多的是乾清宫内侍,大大小小的管事牌子被撤换了二十多个,讨皇上喜欢的奴才,几乎撤得精精光光。孙海、客用两个,被打得遍体鳞伤,押解到南京充当净军去了。冯保作为司礼监掌印,名义上统辖内廷二十四监局,但对乾清宫的内侍,哪怕是一名小小的火者,他也不敢擅自变动。这皆因乾清宫是皇上机枢之地,所有内侍都由他钦点。冯保这次之所以敢老虎嘴上捋须,皆因皇上犯错在前。如今安插进乾清宫来的管事牌子,清一色都是冯保精心挑选的亲信。皇上虽然还是威加四海的九五至尊,但在乾清宫中,却成了地地道道的“孤家寡人”,这种处境,怎不令他黯然神伤。
还有更令朱翊钧揪心的事,便是张居正替他草拟的《罪己诏》,诏文用词尖刻,用自唾其面来形容犹嫌太轻。朱翊钧读过一次,顿觉胸闷气短,他再没有勇气来读第二遍。他恨不能把那份《罪己诏》撕个粉碎,但撕了又有何用?它早就登载在通政司邸报上,通过邮传发往全国各府州县。想想自己身为皇帝,却不得不将这一点点“秽行”公之于众,让全国的蕞尔小官都将它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朱翊钧就恨得咬牙切齿。但所有的怨恨,都只能深埋于心。自孙海、客用离开之后,对调入乾清宫来服侍他的这些个陌生面孔,他是一个都不敢相信。
却说这一日用过早膳,他踱步到东暖阁,刚坐下啜了两口茶,听得门口有人禀道:
“奴才张鲸求见皇上。”
张鲸是司礼监八个秉笔太监之一。年纪虽然只有三十五六岁,在内廷却差不多呆了将近二十年。他五岁被阉送人宫中,在内书堂读了六年书,在太监里头,是个难得的秀才。他与时任杭州织造局督造的钦差太监孙隆是好朋友,经孙隆的推荐,他投到冯保门下。冯保赏识他为人谨慎,写得一笔好字。前年,便将他从御马监管事牌子的位子提拔为秉笔太监。在司礼监,除了张诚,他算是第三号人物